路旁的桂树缀着半树小黄花，树下铺了满地，时不时风起送来丝丝桂花香。今年秋天气候温暖，连桂花都延迟了花期。
吕铭钰的脚步放慢了些，似乎也被这香气挽留。梁立人跟在她身侧，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半步的距离，手中的伞稳稳地举着，撑起这片难得的安宁。
她把声音放得轻缓，开口问道：“你现在评到中几了？”
话题转得突兀，吕铭钰怔了怔，“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回答完我的问题，我就不缠着你了。”
她沉默几秒，才回答道：“中一。”
梁立人脸上蓦地绽开笑意，侧头看她：“还真是。”
“毕业后有继续读研吗？还是像我一样，一毕业就工作了？”
吕铭钰奇怪地瞥她一眼：“这好像不关你事吧。而且，我也没兴趣知道你读没读研。”
梁立人正心情好，没在意这话里的挑衅意味，又追问：“有没有考虑什么时候评中高？”
“……怎么，你能帮我评？”吕铭钰讽道，随即脚步加快，却被梁立人一把拉住了手腕：
“说不定我真能帮你。”
她停了下来，回头看向对方。她评上中一也才两年，评中高至少还要三年才够年限，她倒要听听这人能编出什么花样来。
“说说看。”
“你有过基层教育经历吗？”梁立人问得认真。
“……”
吕铭钰一时无语，还以为她能说出什么门道来呢。
她又转身要走，梁立人却不管不顾地把住了她的肩膀：“到底有没有嘛？没有的话，来我们学校，我给你把这事包圆儿了！”
“……你真是有毛病，梁立人。”吕铭钰试图抽身，却被紧紧缠住。
“吕铭钰，是你要我说正事的，现在我问了，你又不肯好好回答。”梁立人寸步不让。
吕铭钰实在无语极了，反倒扯着嘴角笑了一下，“你问的这些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我就是想为我们偏远地区的孩子争取到最优秀的师资，这是一个教导主任的良苦用心啊！”梁立人耍起无赖来轻驾就熟，一股子霸蛮劲儿。
看着这人强买强卖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吕铭钰简直要被气笑了，“你存心耍我是不是？高中根本不算薄弱学校的范畴。”
“我当然知道！我好歹也是个中层，这种政策常识会不懂吗？”梁立人拽着她的胳膊不放，“你先听我把话说完嘛！”
“去年市里下发了一份关于教师职称评定的补充文件，”她语速快而清晰，像在汇报工作，“其中有一条，是把‘薄弱学校’的部分认定权限下放到区县教育局，目的就是鼓励优秀师资向真正有需求的高中阶段流动，这算是一种常见的政策倾斜。”
她稍作停顿，观察吕铭钰的反应，见对方没有打断，便继续推进：“我们秋明县中，地处偏远，本身就符合‘偏远地区学校’的界定；更重要的是，学校的生源基础、硬件资源，跟市区学校差距巨大，完全符合‘薄弱校’的实质标准。”
吕铭钰这下算是听明白了。这人绕来绕去，引经据典，说白了就是在政策边缘寻找操作空间。
梁立人却越说越笃定：“我仔细研究过文件，也咨询过县里的熟人。只要我们学校出具正式证明，将你的交流经历作为重点人才支持项目上报，市局那边完全可以通过认定。”她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这件事，我有八成把握。”
见吕铭钰狐疑地蹙着眉，梁立人话锋一转，“天赐这边的政策你不清楚，是不是毕业后一直留在广东？什么时候回来的？”
“……”
吕铭钰别开脸，没有回答。
“我知道了。”她转身就要离开，连头顶的日光也顾不上了，身后那人却依然攥着她的手腕。
她回过头，上下扫视了梁立人一眼，“梁主任这意思，今天我要是不答应，你还不让我走了？”语气平静却带着威压。
梁立人低下头，语气放得软和：“好好考虑一下嘛……就明年，”她竖起一根手指头，“来我们学校交流一年，就一年。去哪里教不是教？你来我这里，至少有我这个熟人在，总能有个照应，是不是？”
吕铭钰看着那张写满诚恳的脸，一时无言。
“老师好！”几个脖子上挂着走读证的学生响亮地向她们问好，还规规矩矩地鞠了一躬。
“你们好。”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脸上瞬间切换成标准而亲切的笑容，仿佛共用一张脸似的。这在吕铭钰看来，实在有点诡异。
等学生走远些，她的心情也渐渐平复，“我是还没决定要去哪里，但是，比起其他地方，我当然会优先考虑我自己家那边的学校。梁主任，你能理解的吧？”
四目相对。梁立人深深呼出一口气，像一声叹息，最终还是松了手，“我……我尽量理解吧。”
“那我们加个联系方式，万一哪天你改变主意，想来了，随时跟我说，我们秋明县中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她看着她，眸光深沉。
犹豫片刻，为了摆脱纠缠，吕铭钰还是拿出了手机。屏幕上显示已经一点多了，下午场从两点开始，午休时间已经被这人硬生生占去一半。她抬眸瞪了梁立人一眼，对方立刻赔着笑脸：“都怪我都怪我，没有下次了，我保证！”
两人扫码加了微信，当即通过好友验证。吕铭钰将手机收回口袋，“现在可以放我走了吗？”
“走走走！我们一起！”
她被梁立人搀住胳膊，连拽带拖地一路往宿舍飞赶。平时走不到五分钟的路程，今天不知道走了有多少个五分钟。
市一中的教师宿舍楼看起来才建不久，外观整洁现代。两人一路沉默着走到宿舍楼阴凉的门厅下，梁立人收起伞，终于递还给了它的主人。
两人面对面站着，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午安。”梁立人主动开口，打破了沉默。
“嗯。”吕铭钰低低地应了声。
“我上去了。”
“好。”
梁立人站在门厅入口，笑着朝她挥挥手。等吕铭钰上楼，她转身扎进了阳光里。
在她看不见的身后，吕铭钰站在楼道窗边的阴影处，目光追随着那个逐渐远去的背影，身前交握着伞柄的手指微微蜷了起来。
当梁立人匆匆赶回礼堂午休时，她的后背早已被汗水浸湿。扯开贴在皮肤上的衣衫，又拂开黏在脸颊两侧的发丝，屁股还没坐稳，她已经打开手机，点进了吕铭钰的微信头像。
昵称是个英文名，地区没听过，但看起来很有格调。头像点开，是某部电影里很有名的一幕：女主角对着镜头比出“I really love you”的手势。
她没看过这部电影，但刷到过这个温暖的镜头，确认不是情头。
她又点进朋友圈，背景图是一条笼罩在橘黄色夕阳下的街道，看起来像是亲拍。她点开大图，欣赏片刻，然后点了个赞。吕铭钰的个签是句英文，她大致能看懂，但还是查了一下：
The privilege of a lifetime is to become who you truly are.
“人生最大的特权是成为真正的自己”，出自荣格。
要不是微信个签点不了赞，她高低得奉上一个大拇指。
吕铭钰的朋友圈更新得并不频繁。最近的一条也是两个多月前在教师节发的，晒了学生送的鲜花和明信片，并配文：
Education is the most powerful weapon which you can use to change the world.
“教育是改变世界最强大的武器”。点赞列表很长，她默默地在后头也添上了自己的头像。
又往下翻了翻，没看到她本人的照片，多是风景照。
尽管上午补了点觉，梁立人还是觉得脑子有点昏胀，眼前闪过片刻的重影。她退出来改了备注，取下眼镜，趴在桌上趁着最后一点时间睡去，或许……梦里还会有一丝桂花的甜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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