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年一月份,新年前三天,上阳城灯火璀璨。
长锋军终于抵达城外大营,稍事休整,等待皇帝下令进城。
顾醉阳先一步回到将军府,准备接大将军回家。
他叫修竹跟着一起回去,修竹摇摇头,眼神缓缓向下,不再说话。
当日夜里,诏令传来,定于第二日迎顾大将军。
整夜无眠……
修竹穿戴整齐,和陆繁雨一起守在停灵的帐外,手搭在剑柄处。日头刚冒出一丝光晕,修竹去看师父,却看见她们身后,那几条长长的队伍,个个形色肃穆,站得笔直。
他们都陪着大将军。
时辰到了,众将集结,修竹作为临时统帅站去前端,放眼望去,全是泪人。
往年这个时候,顾长风站在这都是笑呵呵的,给他们带年货,与他们说辛苦。
无言,所有人都静默着。
修竹双手呈起顾长风的盔帽,举过头顶。
学着召灵人的模样,一个字一个字的认真喊:“大将军,回家了!”
士兵有感,整齐划一,喊军号似的跟着:“大将军,回家了!”
天大亮,照在将军的灵柩上,反射出炯炯的光,漫天白云散去,抬起头是广阔无垠。修竹与远处那座死寂的山对视,头顶黑色的盔,将他们全部遮盖。
安放灵柩的马车刚刚出营,万里无云的天气忽然就下起了雪,没有风,它们就直直的下落。掉在修竹的头上、腰间挂着的剑上、慢慢行走的马上。
赶车的依旧是老费,上次送修竹那位,或许是天生就有的感性,雪刚落在鼻头上的那一刻,眼睛一红,他就哭了出来。
呜呜咽咽,环绕在四周。
马车前,修竹领着队伍,额上挂着白布。
她忽然想起那年回上阳,温暖的马车,苦药后的糖。
一柄长剑,被英勇的将军擦的发亮。
“以后再没有人给我拭剑了。”这个念头刚从脑海里冒出来,就牵连了一大堆记忆,多数都是黑甲的将军冲她笑,唤她小将军。
雪一直跟着他。
走到正午时,修竹看见了几个百姓,带着祭祀用的清酒,向他们而来。确认灵柩里是顾大将军后,都跪下来磕了头,跟在队伍后面。
再往前走,同样的百姓越来越多,成群结队。
上阳城外十里,队伍结成排,站在路边,不时有人哭起来,被齐整的行军声掩盖。
修竹挺直腰背,眼前都是来为大将军接风的百姓,一眼望不到边。他们就这样站在两侧,队伍过后,默默的跟在后面。
那一天修竹记得很清楚,雪是在过了长亭后,渐渐停的。
大将军回家的路啊,干干净净,没有别的颜色。
眼角略过一道彩霞,极其漂亮,也伴在队伍边。
上阳城三个大字,越来越近。
修竹紧紧攥着碧血长风,耳边传来清晰的剑与甲相撞的闷响,额上的白布忽然飘过来遮住眼睛,又随动作滑落。
城门到了。
一阵清风吹起上阳城墙上,飞檐角下的古铃。
城门缓缓开启,夕阳挂在右手边的城楼上。
她踏入这座日思夜想的城,飞起的残雪落进后颈,却没有心凉。
路旁等待着许多人,几个老人颤颤巍巍的从凳上站起来,缓缓抬起手作揖。身边几个小孩见到后,也学着他们的样子,深深地伏低上身,以示尊敬。
突然一个哭腔高喊:“顾大将军,回家了!”
修竹终于破防,不顾形象地哭起来,拧着的秃眉蹭着盔帽的檐,火辣辣的疼。
一时间主街上哭声一片,那口冷冷的棺椁引发了许许多多的伤感,久久萦绕。
修竹在一片水渍中看到,有群人拦在路中……
冬日凛冽,为首的妇人面颊微红,抽出手,却是把鲜嫩的小花。
修竹立刻下马,离着还有五六步的时候,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夫人……将军回来了。”
楚然然扶着顾醉阳的手走过来,她轻轻摸着修竹的脸:“回来就好。”
修竹抬起头看她,形容苍白,病色全在脸上。
她轻轻笑着,托着胳膊把她扶起,手抚摸过修竹的头发、脸颊、铠甲。
她就用这种方式,感受了顾长风走过的路。
许久,楚然然说道:“铭儿,接你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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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伊始,将军府祭拜过后,着夫人意思,开门接受百姓悼念。
皇帝携皇后和储君,亲自到将军府祭拜。
皇帝感怀顾大将军之功,特追封其为豫德王,食邑两千户,封地玉洲,授以封宝,永袭勿替。
顾醉阳跪在夫人身后,接过圣旨、封宝和玉洲地图,承袭豫德王之位,成为下一任顾姓王爷。
停灵十几天,来将军府祭拜的人仍络绎不绝,还有许多远在外洲的将领无召不得归,只能派人送些东西聊表心意。几乎每天都能见到穿着盔甲的人跪倒在灵前痛哭,最后被抬走。
每一天,修竹都跟在顾醉阳和夫人身边,穿着孝服,向来人致谢。陆繁雨则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沉默不语,若是见到某个认识的将领,还能点一点头,大多数时候她都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修竹怕极了陆繁雨的状态,眼睛一直盯着她,却也看不出什么门道。
翻墨安慰她:“师姐不会有事的。”
可心长在肉里面,表面看起来再怎么风轻云淡,心有多疼,谁都看不出来。
入夜,修竹看着陆繁雨睡下,准备去灵堂守灵。半路遇上等在外面的李嬷嬷,修竹赶紧跑上去,拢了拢她肩上的毛裘外袍,二话不说几乎半抱着她往回走。
“等等,等等。”李嬷嬷老胳膊老腿受不得颠,拍了拍修竹终于落到地面。
“晚饭又没吃多少,这可扛不住!”说着话,她从怀里颤颤的拿出一小包吃食,还冒着热气。
“吃完再进去,不然夫人该担心了。”
修竹点点头,接过小包,坚持把李嬷嬷送回卧房。
关上房门的前一刻,李嬷嬷叫住她,轻轻道:“我们小将军受苦了……”
修竹没敢再听下去,双臂一带,关紧房门。
依照礼制,顾大将军以豫德王之名葬与皇陵,与往朝天子一起,接受供奉。
下葬那天,皇室所有人都来了,目睹着一代将军长眠。礼未走一半,夫人受不得越来越浓的香火气,再加上近一个月都没有好好休息,终于晕倒。
彼时修竹正和顾醉阳一起跪在灵前,没注意到这一变故,等礼数走完,两人问清去处,马不停蹄地奔过去。
屋子里的人员构成十分简单,却又十分异常,居然是楚必把夫人送过来的。
夫人死死抓着楚必的胳膊,脸色难看得很,双眼布满血丝。
她就死死盯着楚必,直到楚必脸上都有了惊恐,才放开手。
“走!”
她推了楚必一把,差点把她推倒。
楚必看了看夫人,又看了看修竹,匆匆离去。
“娘!”顾醉阳跑过来扶住夫人,帮她顺气。
修竹也来到旁边干着急。
许久,夫人闭上双眼,深深地叹了口长气,一双泪流淌下来,止于地上。
两个人拐弯抹角的问了好多天,什么都没问出来,只是眼见着夫人衰老下去,日复一日的坐在窗边,不言不语。
顾大将军下葬后,长锋军无帅,一阵慌乱。修竹以着顾大将军亲手带出来的地位和关系,镇抚各方,忙的几天几夜回不了将军府一趟。
顾醉阳受封为王,皇帝并没有让他去封地,而是询问他要不要留在上阳城。
当然是要……于是顾醉阳被授予了更多的责任和官衔,更是忙得不可开交。
这样一来,陪着夫人的,就只有同样心魂俱散的陆繁雨,和根本搭不上话的翻墨淡墨。
四个人通常就是,早起洗漱,坐在各自的位置上,相顾无言,直到日落。
突然有一天,陆繁雨觉得这样的生活太为难两个师弟了,便打发他俩去帮修竹,或是干点自己喜欢的事。
好说歹说,终于送出门去。
甫一推门,便看见楚然然在哭。
“瞧瞧你……”陆繁雨走过去,拿出帕子为她拭泪,“他怎么舍得让你哭?”
她伸出手抱住陆繁雨的腰身,“陆枫,回去吧。”
“什么?”陆繁雨低下头去看她,却是睡了,那嘴角还喃喃着:“莫要舍了命啊……”
服侍她睡下,陆繁雨轻手轻脚的走出去,找到裴婶说多看顾着,心中烦闷,一不留神就走上了街。
街上人影绰绰,摆摊的、杂耍的、卖布的、卖吃食的,延出一条长街都没完,四下散去,零星又欣欣向荣。
人们又恢复了生活,笑容依旧挂在脸上。
陆繁雨更烦了,她觉得回到椿国是个错误,她看见长街便想起覃人入城,看见酒肆便想起曾经破败的上阳,看见城墙她想攀登,看见士兵她想指挥,看见战旗她想冲锋。
然而为了什么?
她少年时想让椿国百姓无忧,现在又想让天下百姓无忧,可她却连栖鸣山都护不住。
一个都护不住。
正入魔时,一声醒木敲在桌子上,震醒了困境中的人。
说书的老先生发半白,眼睛一瞪,双臂一挥,瞬间把听众带回那个热血沸腾的年代。
陆繁雨找了个边角坐下,点了壶酒,这才听到那出传唱度极高的书,老先生讲的也正是最精彩的那一回——勤雨大战舒图勒,血身力保上阳城。
听着听着,泪就出来了。
小二上了酒,身子都转过去了,思来想去还是转回来。
“客官别嫌我嘴碎,凡这人间的故事,皆是缘法,过去的合该过去,走了的合该放手。”
台上正讲到舒图勒转身逃跑,老先生稍稍的一个停顿,得来不少掌声。
“那要是过不去呢?”陆繁雨问他:“若心墙高筑,是亲人鲜血垒起来的呢?”
小二这些话都是平日里学掌柜的,只是图个安慰伤心人,满足心底那小小的侠义。他哪里知道如何过去,又哪里知道凡所苦,轻易放不下的道理。
于是他顺嘴说了句:“那便去拼,若不行大不了回家,也总好过午夜梦回,久久遗憾。”
陆繁雨拿起酒壶,顺着壶嘴仰头喝完酒,在“穷寇莫追”的落定里,挥手离开。
小番外
将军府夫人言:将军向来与民同乐,明日迎接,望诸位不要跪拜。希望各位能像往年一般,接他回家。
我总是跃跃欲试的想把皇帝和楚觅之间那件“不可言说”的故事讲出来……憋死我了。
修竹今年这个生日,所有人都忘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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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乌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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