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入云海的渔人驶着行舟从天边归来。
有些行舟后头牵着一溜儿的大翅红鱼,有些行舟牵着章巨,还有些行舟拉着一长串的雪白蛎子。穆苍晴背着一口大棺材乘法器归山,途经河岸边的鱼口集市,她忽念想起从前总吃的鱼籽馄饨,便收了法器落到白玉桥上,奔向鱼口集市的馄饨摊。
集市上,打来的天物已经拆的拆、卸的卸,鲜甜的味道在河岸弥漫,不要的鱼翅、桨骨都剁上几刀抛进河里,水鸟们吃的肚皮圆滚。
穆苍晴要了一碗馄饨,趁热往嘴里舀着,她吃过一碗,又要了一碗,正举碗喝汤呢,余光忽瞥见隔几家铺子的摊位上,有条死鱼动了动嘴。
她撂下碗,说:“阿嬷,帮我看一下。”
鱼嘴微微嗡动,行来行往的人不曾察觉,可既是死了半晌的鱼,又怎会动?
那鱼口中忽有缕缕细黑气溢出,摊位前一位眼尖的客人大退惊叫:“老板!你家的鱼、鱼诡化了!”
老板抬眼一瞄,猛的掷出一刀将鱼头剁下。
黑气不止,更甚!
穆苍晴卸下棺材,暗道:姐们儿,借你一用。
她踏步跃起,抡着棺材猛往鱼头上一砸,随之一道银色大阵覆地——溃散!待阵光褪尽,行人睁眼,那鱼头已被砸成一滩肉泥!丝缕的黑气不成形的灭了,穆苍晴拿来店家的长刀,在泥中挑了挑,与人说道:“你们看,不是诡化,是它嘴里藏了一坨诡虫。”
行人看见那相缠的一坨黑物,纷纷称是。
穆苍晴转身欲走,却见对面地上坐着位似乎受了惊吓的玉族公子,她背上棺材朝这位小公子走去,问:“小弟弟,你没事吧?”
她弯身去扶,人却退着躲过了。
江延脸涨得通红避过这女子,低头道:“我没事。”他去捡散落一地的鱼鳞,这雪衣雪肤的女子也帮他捡着,江延都快把头埋进地里了,待鱼鳞都捡起,那女子又问:“小弟弟,你住哪儿?”
江延抓起袋子跑了。
穆苍晴没去追他,取了自己的馄饨,几口吞嚼而尽,乘着法器慢悠悠跟在他后上空,最后发现他到低人一等峰下,和几位弟子乘上了公用法器。
“竟是同门。”她暗想。
见他安全,穆苍晴从小道往自己洞府行去,还未至围院,忽被一道白衣身影截下,男子足下法器灵光溢出,扬手拦住穆苍晴,质问道:“师姐,回来了怎么没和我们说一声啊?”
穆苍晴粲然一笑,行过去抱了抱自家师弟,说:“被你逮着了,我还想吓你们一跳呢!”
江存身道:“看管鱼口的弟子与我传讯,说有位雾族女子抡着棺材砸碎了大鱼。”
“是诡虫,我还吓着一位小公子,他捡了一兜鱼鳞往咱们山上来了。”
江存身问:“哦?他头发可是黛蓝色的?”
“正是。”
江存身抓住她的胳膊,携她往东边洞府行去,说:“你遇着的小公子是我门下弟子,他胆子小,不禁吓,你快跟我去哄他!”
穆苍晴:“欸,还没见过师尊呢!”
“先去看看你师侄!”江存身又解释,“天垣宗府要派人过来,师尊与各峰宗主商事呢。”
青山碧水,寒天冽风。
穆苍晴这五年在星缘地带巡杀诡兽,和旁人不同,她巡杀乃是闭关,并不与人连络,因此不知自己多了位小师侄,江存身也特意瞒着要吓她一吓,没成想两人倒自己碰上了,便只能把江延身子不好的缘由讲了一通。
穆苍晴随着师弟到了洞府,她轻祛寒气,往居处走去,这府内实在太静,便忍不住问:“他在屋里吗?”又说:“我给他摸摸脉。”
江存身便敲敲屋窗,不大会儿,听见噔噔跑来的响动,江存身使窗子开一道缝,两人瞄了一通,才在偏下的地方看见江延蹲地眨着眼睛。
“小延,你师姨回来了……”
话没说完,一只手从窗缝里伸出来。
穆苍晴一笑,知道他在屋里听人说话呢。
她给人把过脉,让江存身哄他出来,江延静静走出屋,他穿着长袄,往这寒风中一站,好似要与风气一同散去了,幸而两粒眼珠有神,不然真难看出是现世之人。
穆苍晴轻点他眉心,闭眼将他观了一通。
江存身问:“怎么样,师姐,他伤处能治好吗?”他意指头脑的伤处,不知是不是天气大寒,江延近来更有些混沌,睡的时候比醒的时候多,他有些担忧。
穆苍晴并不避讳江延的说道:“师弟,他这脑伤也是一道天疾,只能养。”
“……嗯。”江存身摸了摸江延的头,说:“去玩吧。”
江延到溪边洗刷鱼鳞,洗好了,便拿小矬子搓衔筋。
江存身和穆苍晴坐到院里的石凳上,江存身说:“头半年天暖的时候,小延还是挺活泼的……也可能是乍见你,不大好意思。”
江延手下动作慢了慢。
“我和金戈想认小延做儿子,师尊虽允了,师兄倒一再劝我。”
“他自然劝你。”
江存身诧异道:“……师姐,何意啊?”
穆苍晴看着江延黛蓝色的头发,有话到嘴边却又憋下,没有多言,只说:“你想认便认吧,沉渊那边儿我去说。”
世间有三样可以知人心意的东西——鬼族血髓,雾族骨染,玉族心丝。
这三样东西皆由人体产出,原本是邃古时期,为灵智还不甚通的人族首领掌控族下演变而出的,到如今,体征虽传下来,但磋磨人的用处已被禁止。其中,唯有血髓能治天残的洇血症,沉丹系已细细仿制,所以现下的天残之人大多也能寿终正寝,不像古时连呕带渗,早早把血散尽了。
穆苍晴自身便有骨染,她怕被人误食不敢存着,平日都泡水喝了。
那黛发的小师侄蹲在溪边,从背影瞧去,就像一根浮荡的草苗,这样的身骨挨下江存身一掌,又被灵力腐蚀骨血,仿制的血髓自然救不活,而李沉渊又没被打断腿,使了谁的血髓,不言自明……
江存身迅符一震,处理集市诡虫的师弟传讯来报,说看见几位宗主入了食府。江存身便起身,塘上门窗,说:“小延,我和你师姨去见师尊,午食叫木生给你送来。”
江延背对着他俩,点点头。
“还怪文静的。”穆苍晴道。
“被你吓的,他平日见师尊都直呼大名。”
“那你还说他胆小?”
“胆子有阀儿,时大时小……”
江延手指冻的冰凉,他听着人声儿远了,便起身跑回屋,搓了一会儿手,揭开砚台盖子,提笔蘸墨,继续绘着穆苍晴抡棺击鱼的场面。他下笔极慢,画到胸口的时候脸有点红,但还是原封不动将衣襟有些松松的地方给画出来了。
待画作完,他将笔浮纸上,虚虚题下一个“妇”字。
纸上有两名女子,一在棺中,一在画里。
他吃了口凉糕,忍着困意将画纸扫平刷浆,晾到墙上,才脱袍躺到榻上睡觉。不知是不是画画耗了精神气,他竟睡到晚时才醒,屋门已被关上了,木生端来饭食在屋内坐着,午间的他没吃,晚间的也没吃,他便都放到鲜柜里去了。
天色极深,四下静谧,江延看着窗外,忽觉世间好似只剩下他一人。
他叫了一声:“江存身。”
没人应。
他便又掰了块凉糕吃,和木生说:“我出去逛逛。”
晚间更寒,江延一样样穿上绒裤、绒鞋、长袄,戴上厚厚的帽子与手捂,想了一下,又背上毡包,扶着木生翻出窗外。
他跟人乘着公用法器闲逛一会儿,渐渐到了灯火通明的河岸。几条游船缓缓行在水面,那船与江延从前看到的船不同,船身好似几轮巨大弯月,月盘上浮伫着一幢幢楼宇,江延没想到能在这里看到“月亮”,便趴在围栏上看了很久。
隧洞河阶下传来言谈声响,很多人,有大有小,江延没动。等人走上来,闲谈声渐渐停了,江延觉察到这些人停的离他不远,才转头看过去。
李太微站定看着他。
大约是因为他停下了,身后的人也都停下,江延看到万顷秋、一些不认识的人,后方还有江存身和阿鸡他们。
江存身笑了一下,但没出声。
李太微朝他迈步,问:“这么晚出来干什么?”
“找江存身。”江延说。
他捂的严实,只露出两只眼睛,李太微抬手勾了一下他的包带,大约过了几息的工夫,才说:“走。”
江延便要越过他要往后去,又被一手按住,滚云似的法器在脚下缓缓展开,李太微半扶着将人提上法器,侧首和万顷秋他们说:“去船上。”
江延没挣动,只静静的、好奇的看着河面。说不上多深的地方有些粼粼游光,他不知为何,如同捞月的猴子一般下意识朝那摸不着的游光轻轻抓去一把,待收回手,竟有一道巨大暗影没过群鸟跃出水面!紧接着一道、两道、数不清多少巨大的游鸟接连跃出,众人疾退几丈,河水溅来无人再避,都不愿使灵光模糊了眼前这实实在在、跃鸟击浪的一幕。
一人叹道:“真自在啊!”
江延朝那人望过去,不认得。
他缩回身,才发现自己“捞光”的手被李太微扶着。
待游鹰归水,一众身姿仙逸的人等乘风入月,江延穿着厚厚的长绒袄被夹带其中,将落玉船,便听上阁传来童子稚声:“爹,那人拿着一个小熊……”
几位大人也是好信儿,挨到阁窗看着。
“哈哈!是宗主!宗主啊,你从哪儿捡来这么大只熊?”
李太微没应,他把江延的帽子摘下来,替人往耳后别了别遮脸的头发,楼上几人尴尬的立马关窗闭声了——那分明是个人啊!
船案上的几位宗主含着笑意轻声相语,只有一位鬼族男子朝李太微问道:“师兄,这小公子是江师侄收的弟子?”
李太微看着江延怨怨的小眼神儿,含笑道:“嗯。”
“果然……师兄,你这是隔辈亲啊!”
李太微回身一脚将人踢进水里:“滚!”
他使的竟是脚力,还踢的极有感情,一群人又忍不得似的嘻嘻哈哈大笑起来,万顷秋去扶那落汤的宗主,二人相视,落汤宗主抹了抹脸上的水,隐不住眼中笑意,他上了岸,将衣裳蒸干,才慢悠悠跟进屋。
“你怎么不躲?”万顷秋压着嗓子问。
“我哪知他会搁脚踹。”这鬼族男子以扇遮面,“万兄啊,我说错话了吗?”
万顷秋看他一脸不明所以,冷笑:“鬼知道。”又说:“待会儿搞点儿毒药喂他,让他踢你!”
“什么毒?”
李太微正走到二层的凭栏,便倚栏冷冷的讲:“隐山前。”
万顷秋大声道着“得嘞”,抬手一拍对面人的扇子,真跑去买了。
[紫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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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鱼籽馄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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