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宁愣了一下,她含笑问道:“我都还没说让你做什么,你怎么答应的如此痛快?也不怕我让你做些杀人放火的事吗?”
楼北望笃定的说:“你不会。”
燕宁前两世的时候还确实不会,她第一世甚至是救人而死,上辈子也安安分分的,从来都没有下令杖杀过任何一个宫人。
但是做了三十年的厉鬼,燕宁的心早就变了,这个时代可不是什么人人平等的文明社会,若是心慈手软,高估了别人的良心,那么死的只有她和她所珍视的人。
在这个时代,太多人杀人不用付出任何代价。
燕宁反问说:“你怎么知道我不会?阿望,人都是会变的,我也会变。”
她说完后,楼北望突然陷入沉默,小小的隔间里只能听到羊肉锅子咕噜咕噜沸腾的声音。
燕宁很有耐心的等待楼北望的回答,她拿起一旁有孔洞的黄铜勺,耐心的等着乳白色的汤汁过滤干净,单独把熟了的羊肉捞出来,放在自己这边的托盘里。
她用长筷子夹了其中一半,放在褐色的粗陶小碗里,把这一小碗的羊肉默默推到楼北望的那一面。
楼北望突然在这个时候站了起来,在燕宁不解的看着他的时候,后者深吸一口气,接着就解下了腰侧的佩刀,哐当一声放在桌子上:“说吧,你想让我帮你杀谁?”
他这语气,俨然是一副燕宁报了名字,他就会去动手为她解决掉麻烦的意思。
燕宁问:“要是我让你去解决掉皇后呢?”
楼北望不懂,燕宁和皇后怎么突然有了冲突。
他有些忧心忡忡的问燕宁:“可是在宫内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突然?”
燕宁说:“我阿娘可能中了毒,只能活两年,我发现可能是皇后下的毒手。”
她的桃花眼清凌凌的看着楼北望,眼神不再清澈,反而满是如炽火的怨毒和仇恨:“你知道,阿娘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她是这个世界上我最在意的人。”
对做了三十年厉鬼的人来说,演出怨气冲天的样子并不是什么难事,只要稍微回想一些糟糕的场景,就足够让她看起来像是遭遇了极大的不公。
楼北望立马改口:“这个有难度,我会努力试试。”杀皇后可不容易,但他可以想办法找到让皇后死的把柄。
“那我若是想杀了天子呢?”
隔墙有耳,后面那句她是消了声说的,楼北望读出来了。
他震惊的看着燕宁,难道说,皇帝也参与进去了,可是杨美人不过是小小美人,怎么会得罪皇帝。
不,应该是皇后下手,皇帝知情,却选择庇护凶手,毕竟比起杨美人,那肯定还是皇后更重要。
楼北望纠结片刻,还是说:“这个难度太大了,可能要谋划许久。”
弑父绝对不是什么好名声,楼北望又补充了一句:“你不要自己随便动手。”
燕宁终于忍不住大笑:“放心吧,我可不是叫你来杀人的。”
见楼北望傻愣愣站在那,她添了一句:“放心吧,我阿娘现在还没中毒,我也没打算对那两位动手,你可以坐下了,天冷,烫好的羊肉冷了就不好吃了。”
楼北望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换做是旁人,若是这么戏弄他,他早就翻脸走人,不过换成旁人,楼北望根本不会随意答应和对方单独出来吃羊肉锅子。
楼北望不明白燕宁刚刚为什么要和他说那种话,是想要捉弄他,看他笑话不成?
青年沉下面容,默默坐下,面无表情的吃着燕宁为他烫好的羊肉,这家锅子店的羊肉鲜嫩,几乎没有什么羊膻味,味道很好,稍微抚平了一点楼北望的怨气。
燕宁的饭量不小,楼北望的饭量那就是堪称饭桶,三两口就把一小碗羊肉干下肚,还咔吧咔吧咬了一块锅贴,算了,看在对方给他辛辛苦苦烫羊肉的份上,他不计较燕宁的捉弄。
相对吃相粗狂许多的楼北望,燕宁就要斯文许多,楼北望一口气吃了六个锅贴,她才吃掉自己的那份羊肉。
等楼北望倒了一整份新羊肉进去,燕宁才说:“楼北望,我想争那个位置,这次不是骗你,是真的想争。”
楼北望都愿意为她和杨美人对皇后和天子动手了,虽说没有真的做出来,但也足以说明他如今对她们母子两的情谊。
燕宁知道,上辈子她和杨美人,死了,本来做到九卿之一的廷尉楼北望也反了。
三十年后,新朝能建立,楼北望居功甚伟,甚至当时还有一种言论,新帝不过是傀儡,摄政王楼北望狼子野心,想取新帝而代之。不管三十年后的楼北望有没有变,但他应该还是替自己和杨美人报了仇的。
她这辈子能信任的人不算多,杨美人毋庸置疑,是她可以完全交付大后方的存在,楼北望……在今日之前勉强算一个,毕竟她们之前闹了矛盾,现在还在闹别扭。
但今日之后,她可以去掉那个勉强。
后者听到这话松了口气,想争这个位置很正常,只要是皇子,哪个能真的对那个位置没有一点想法。
只是他之前也算了解燕宁,对方和杨美人一直都安安分分的,是真的没有争夺大位的想法,只想早些封王去封地,离京城这个权利斗争剧烈的漩涡远远的,山高皇帝远,去偏远地段当个土皇帝其实也很快活。
楼北望也不吃什么羊肉和锅贴了,盯着燕宁的眼睛,不肯放过这张脸上任何细微表情。
两年多没有好好瞧过燕宁,楼北望突然意识到五皇子长大了不少,个子高了,人也瘦了,原本脸颊的婴儿肥褪去,下巴也变得尖尖的,生得很是秀丽,有六七分像杨美人。
大雍皇帝好女色,同样也好男色,三百年间,皇帝二十多人中,有一半立过男妃,当今皇帝虽然没有立男妃,但听说幼年时期和伴读也有过暧昧。
上行下效,世家贵族中也好豢养娈童,一些士子和知己相交,甚至可以传为美谈,底层一些娶不起妻子的男人,为了老有所依,也有结成契兄弟的。
当然了,好男色并不影响世家大族们正常娶妻生子,毕竟娈童可以是爱好,但要是正妻娶个男子,那就是脑子有问题。
在这种风气下,就算是男子,也不代表有多安全,有些男人甚至不一定是真的好男色,甚至只是为了合群也凑这个热闹。
毕竟男人嘛,莫说是貌美少年,甚至连怀孕的母羊都能不放过,这人世间,能有几个真正干净清正的柳下惠、真君子。
而且如今世间流行的娈童,也不是那种三大五粗的汉子,而是貌若好女,比女郎还要娇弱美貌的少年,有些敷粉着女子钗裙,那真的是看不出半点男儿家的痕迹。
燕宁是皇子,可实在是貌美,又因为他是皇子,身份尊贵,所以总是有些变态会生出非分之想。
从廷尉史到廷尉右平的这三年,楼北望审过的案子多不胜数,这两年见了许多乱起八糟的后宅污糟事。
越是富裕,越是规矩森严的府宅,越是龌龊事更多。
绕是如此,侯门大院里的人,都要感叹深宫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他担心燕宁是不是因为年轻貌美,在自己不知情的时候受了旁人欺负。
尽管燕宁贵为五皇子,只要他不情愿,也不至于有人会强求,但只要被苍蝇盯上就很恶心,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可女子鲜少会因美色伤人,男人就不一样。
因为容貌出众,他在刚进入廷尉司的时候,就遇到过一些眼神下流的犯人,后来他亲自剜了那些人的眼睛。楼北望尽管没有心仪的女子,但是他肯定自己对男子也没有任何兴趣,更绝对不会容忍有人拿那种狎亵的目光看他。
这两年他身上煞气十足,敢打他注意的人也降到了零。
想到自己视作幼弟的燕宁可能被恬不知耻的东西觊觎,楼北望就有一种杀人的冲动。
“阿宁,你若是受了委屈,不用独自一个人藏着,也不要觉得羞耻,理应觉得羞耻的从来不该是受害者,而是那些满脑龌龊的罪犯!”
三百年前,大雍朝刚建朝的时候,百家齐放,风气开放许多,而且战争导致大量青壮死亡,留下一群寡妇幼儿,为了促进人口,律法是鼓励女子再嫁,环境也宽容许多。
但是这一百年来,为了巩固皇权,雍文帝轻百家,尊儒术,风气较之从前也收敛许多。
虽然寡妇再嫁这一条没有改变,可在京都,人们的羞耻感似乎强烈了许多,不像楼北望曾经待过的边疆,在那些规矩森严的世家大族之中,甚至有宗妇能因为名声被家族逼死。
在楼北望这几年审过的案子中,就有被受害女子因为受不了议论自尽而亡,是不是被迫自尽他不知道,但这种情况多数发生在高门之中。
普通老百姓没那么在乎规矩,他们书都没有读几本,只知道没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燕宁愣了一下,很快明白楼北望是误会了什么,心下倒是有几分熨帖。
“我知道,我好歹也是皇子,宫里没有什么人打我的主意。”
她那些兄弟们虽然不是什么善茬,但这么变态的还真没有,他们只是单纯想要她这个假皇子的命而已。
燕宁没有楼北望想的那么多羞耻心,毕竟她当初可是想过,若是自己和杨美人一起去了封地,要是杨美人想要找貌美男子,她就给自家娘亲找一院子干净年轻的伺候。
凭什么皇帝能有后宫佳丽三千,女人就要守贞,燕宁不爱在太学上课也是如此,很多大儒虽然学识出众,可对女子极为轻蔑。
这人世间愿意为女子共情的男子几乎没有,可燕宁自己是女子,有时候听着都想扇那些酸儒一巴掌。
只是她曾经胆子小,什么能力做什么事情,不敢有野心。
现在想一想,不能指望别人施舍给自己公平,自己想要的公平,想要做的很多事情,都必须拥有权利。
燕宁放下勺子,专注的看着楼北望的眼睛:“阿望,我什么坏事都没有遭遇,我只是做了一个梦,一个非常糟糕的梦……”
燕宁的眼眶迅速发红,她的落泪悄无声息,大颗大颗的眼泪在那种明亮的桃花眼中凝聚成一滴滴,然后顺着微红的眼角落下,那种强烈到具象化的悲伤感铺面而来。
楼北望干的是审讯的活,看过很多人痛苦流泪,涕泪横飞,丑陋不堪,但是他第一次看人还能哭得这么好看。
啪嗒,大颗大颗的眼泪落到了桌子上,那些落下的眼泪,重重的在楼北望的心口砸了一下又一下,化作一把迟钝的锯子,在楼北望的心口来回的割肉。
要知道燕宁不爱哭,就算是打架摔跤受伤都不掉眼泪,这还是楼北望第一次看到对方哭。
他意识到,那绝对不可能是一个简单的梦,燕宁绝对是受了大委屈了。
楼北望手足无措,手忙脚乱的在身上一通乱摸,从袖子里摸了张帕子,动作轻柔的给燕宁擦眼睛。
泪水把帕子很快打湿了,隔着帕子传递过来的湿漉漉温热触感简直要把楼北望的手给烫伤。
冷肃的青年放低了声音,像小时候那样夹着嗓子哄道:“阿宁,你别哭了,要不然,谁和你有仇,你告诉我?甭管难度有多高,阿兄今天都想办法帮你把他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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