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术低眸,笑意更深,“术率众伐秦,殿下气如山海,虚席求教,术必当竭力而为。”
秦渊道:“先生合纵六国,既知六国如散沙,可知如何使六国永世同心?”
白术愕然,“势遂天变,六国国运不同,得失迥异,连一时同心都做不到,又岂可妄求永世同心?”
秦渊勾唇,“此言谬矣。昔年周王分封天下,诸侯国七十有一。数百年战火纷扰,近日孤灭蔡、魏灭倪,放眼天下,能入目者仅存七国。”
“若孤一统天下,效仿周王裂土封臣,过不上三百年,则天下又有韩、赵、魏、楚、燕、齐现世,不过换个名号罢了。六国不能永世同心,我秦国霸业,又怎能永世相传?”
来之前,白术设想过年轻的秦太子会问的所有问题。但没有一个,是让秦永世相序的法门。
实在是好高骛远,天下还未一统,竟就奢想起千秋鼎盛。
白术上下嘴唇颤抖,“只要您用分封制,六国就绝不可能永世同心。”
秦渊目中划过失望,声线冰冷,“既如此,孤便永世不用分封。”
轰隆——
惊雷炸起,闪电如昼,直棂窗的影子投射在秦渊脸上,白术如见鬼魅。
淅淅沥沥的雨冲刷而下,寒意沿着白术尾椎骨,直冲脑门。
“绝无可能!”白术弹跳而起,拂袖背立,“您可知,天下游士,有多少是为了获土兴家周游天下?十之**!”
“得不到土地,得不到奴隶,得不到钱粮,有多少人会为了您的霸业流尽鲜血、用尽才华?”
“就连贵国二十等爵制,也要赐给士兵土地和爵位。您怎会有这样倾覆先祖基业的想法!”
秦渊平静地望着这位年迈谋士的急切之态,忽然笑了,“先生,你错了。孤倾覆的,是你的基业、是六国的基业,唯独不是秦的基业。”
“潦收,送先生回去。”
“是,”潦收捧着一托盘金饼,笑道,“先生,雨大,我送您回去。”
白术拂袖先行,“不必了。”
潦收看向秦渊。
秦渊道:“杀了。今日的话,一个字也不许传出去。”
潦收打了个寒颤,趋步照办。
不多时,潦收便带着淡淡血气回来,和卫容在门口对视。
殿下的低气压,他们站在门外,也寒津津的。
几年来,从没有人能让殿下满意。白术先生是为数不多能让殿下问话到最后的人,却也永远地闭上了口。
卫容状似无意道:“今日是史青那小子头一天进学,下学后弟子们还要相互切磋,也不知要闹出怎样的笑话。”
潦收没心思关注,“别提他。见了他,我也心喜,可他死心塌地跟着周王室,谁知道是不是细作,不能走太近。”
门蓦地开了,潦收、卫容立马站直。
秦渊望望雨幕,“去看看。说得还挺准,倒真下雨了。”
虽未提人名,潦收与卫容却知,说的是史青。
稷下学宫的规矩,弟子用膳时,要服侍先生用过,等先生离去了,才能用自己的。
史青头一天和这么多人一起吃饭,虽然晨起时被纠缠了一番,但卫容说得不错,稷下学宫里确实有许多德才并重之人。
而今,史青已经交到了几个朋友,连晚膳都是在一起用的。
秋丰是墨家子弟,忙拉住要离开的史青,“别走啊。用过晚膳,大家伙要在学宫里相互切磋,到了太阳落下山去,天色黑了,才能回学舍休息。”
史青没见过这样的阵仗,新奇极了,乌溜溜的眸子睁得老大,竖起耳朵目不转睛地听着看着。
秋丰笑了,“史青,你别急,今天就是随便谈谈。”
史青疑惑,“你怎么知道,先生没说呀。”
秋丰捧腹大笑,“你瞧,今日可没有贵主在。我们又不是先生们那样闻名天下,就算显才也要显给想看的人才是。须得由时而动,有藏时,有发时。现下,你有再大的本领,藏着就是了。”
贵主?
史青转转脑袋,瞧见端坐在最后的周太子,眼睛蹭得一下亮了,却又禁不住心酸。
原来周如此微弱,太子殿下亲临,也算不得贵主吗?
周太子险些被史青这浓烈的情绪逼出笑意,只是上午与秦渊的机锋还在,板着脸冷冷扫一眼史青,便不再理会。
秋丰瞧见了,劝道:“周不是良士善择之处。方今天下,择主若是囿于国别,就迂了。”
史青握拳,脸庞上浮现出坚定,“不,我只要周。我祖父说,我们一家毕生都要追随周王。”
赵无极在附近,听了,不禁嗤笑,“瞧他那没出息的样子!喂,我问你,你有什么本事结束战乱?”
今日下雨,学子们没在原野上,而是转移到了大殿里。
秦渊等人浴血厮杀,耳聪目明,立在殿外便听到争吵声,史青的声线格外清晰。
“我从洛邑至临淄,途径五国,穿过大小十余个战场。五国而已,三个月各为利益就能打这么多次,这还仅仅是我看到的。只要分封制还在,就算有人一统天下,天下也迟早有一天会再度分裂。分封制不除,战国不灭。我们乱了几百年,总不能继续乱下去。难道几百年后、几千年后,我们还要这样打来打去吗?”
秦渊步子定住了,眼眸放大,修长的手收紧,凤目一动不动盯着门。
潦收知道,他家殿下这是极上心了。
里面学子的纷纷议论声传来。
“史青疯了,竟然要废分封,古来从未有之!”
“乱?从我、我祖父、我祖父的祖父出生起,天下就是这般。往前数不知道多少代,天下依旧这般。古来如此的常态,你史青才是那个乱!”
“打他!”
“砰——”
殿内混作一团的学子们一楞,就见洞开的门中,逆光站着个身形挺拔高大的男人。那张英俊的脸被打下阴影,周身气势却又令人不敢直视,不得不颤着心垂下首来。
秦渊冰冷启唇,身后血气森然的侍卫一拥而上,提死狗一般将动手的学子拎走,“拖下去,打一顿,逐出学宫。”
满殿学子皆躲避,或装作无事发生,或低头避祸,或敢怒而不敢言,但即便是最声名在外的谋士,也终究不敢冒犯秦渊分毫。
连千乘之国都曾灭在他手下,谁敢忤逆?
史青也低着头,死咬着唇。
秦渊低眸。这么纤瘦单薄,一个人孤零零站着,对上洪水一般的人群,是怎么敢一腔孤胆地说出连他都不愿宣诸于口的话的。
他嗓音沉着,不容置喙,令声道:“过来。”
史青不动,秦渊便迈了几步,方才要伸手揽着史青,史青一瞪眼,迈着腿不管不顾跑远了。
秦渊抬眸,凛冽眸光环视四周,说不上是被史青拂了面子的羞恼,还是对这些人的隐怒,修长有力的手指敲击在剑鞘上,在宽阔的大殿中回响,震人心神,“诸位,凡今日在场者,孤都会寻郑师和齐国太子,讨个说法。”
“史青既与孤同宿一间学舍,若有胆敢欺其年少者,孤一并处置,绝不容情。”
满殿愕然。
唯独角落里的周太子敛眸,温润如玉,绽出个宁静平和的笑。
史青冲回学舍,拿包布一件件包着衣服,斜挎在背后,等着白石。
求学第一日便不顺利。晨时被同窗围着哄闹,已叫这自小被约束着长大的小姑娘懵了,更别提方才被一群看不到边际的浓稠人群挥着拳头要冲上来的乱象。
“过来。”是秦渊凛冽的嗓音。
史青使劲摇头,“我不在这里了。我也不能和秦人接触。”
秦渊沉眉,薄薄的唇微抿,牵出个不入骨的笑,“可孤今日救了你,是你的恩人呐。你不思量着报恩么?”
史青眼眸霎时亮了,克制点头的**,强迫自己的目光从秦渊身上移开。
秦渊挑开垂在学舍中间的斑竹帘,一步步踱到半坐在榻沿的史青面前,倾身抬眸,凤目灼灼,“不许回去。你敢走,孤就掳你回秦国。”
掌风袭来,秦渊攥住史青细腕,目中掠过寒意。史青如惊猿脱兔,恨不得离秦渊十丈远,眼眸不安地闭着,僵得发抖,脸色惨白。
秦渊气煞,竟觉好笑,松开史青,退出两步,“这么大反应做甚?孤瞧瞧你,方才走近你便出手。孤不过挡一下,就是抓了你手腕,也没抓疼你。你这模样,生像是被非礼了,也不觉有失男子气概。”
“真男人不要你说!”史青憋出一句,“我也不和你回秦国。”
秦渊淡笑:“那你去哪儿?去找姬召风那个满腹算计的小人?”
史青眼里燃起怒火,“我们殿下才不是小人!你怎么能直呼我们殿下名字!”
秦渊言简意赅,微带嘲讽,“你出事时,姬召风在旁边看着,坐得可是不动如山。怎么,你个周人,没有周人救,反而要孤这个秦人来救?”
“没话说了?”
史青垂首捏着拳头。
秦渊拿剑鞘抬着史青下巴,话语还未出口,便先怔住了。
方才被许多人虎视眈眈围着都不掉一滴泪,现下眸子里覆了一层水雾,转着不肯落,脸色苍白,唇角还挂着一缕血丝,竟有一丝……糜艳?
“真不像个男人。”
秦渊悸悸收剑,大跨步打帘子走了,“别走了,好好待在学宫里,往后没人会再围着你闹。但有一点,不许去见姬召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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