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肖晨心里像压着块石头,正要开口说“我再去跟爹求求情”,却听到李傲雪轻轻开了口,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少爷,不如……你就娶了她吧。”
肖晨猛地抬头,满眼震惊:“傲雪,你……”
“我想通了。”李傲雪吸了吸鼻子,努力挤出一个笑脸,却比哭还难看,“与其让她被老爷赶走,落得个凄惨下场,不如让她留在府里。至少……至少我们还能照看着她,不让她受太大的委屈。”
她走到肖晨面前,轻轻握住他的手,掌心冰凉:“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既不想委屈我,也不想委屈她。可事到如今,这或许是唯一的办法了。”
“我……”肖晨看着她强装的镇定,心里又痛又悔,“这样对你太不公平了。”
“我们是夫妻啊。”李傲雪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夫妻本该同甘共苦,不是吗?我虽然心里难受,可我更不想看到你为难,不想看到丁香姑娘出事。”
她踮起脚尖,轻轻擦去肖晨眼角的湿润,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坚定:“少爷,娶她吧。我会接受的,真的。”
肖晨看着她泛红的眼眶,看着她强撑的笑容,心里像被刀剜一样疼。他知道,李傲雪说的“接受”,背后藏着多少委屈和退让。
“对不起……”他只能说出这三个字,除此之外,再无言语。
李傲雪摇摇头,拉着他的手往回走:“别说对不起。我们是一家人,不是吗?”
夕阳的余晖落在两人身上,将影子拉得很长,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沉重。
回到房间,李傲雪打开妆奁,从里面拿出一支成色极好的银簪:“这是我陪嫁来的,等会儿让玉溪送去给丁香姑娘吧,也算……也算我这个做正妻的一点心意。”
肖晨看着那支银簪,又看着李傲雪故作平静的侧脸,忽然明白了——她不是真的愿意接受,只是为了他,甘愿把所有的苦涩都咽进肚子里。
他走上前,从身后紧紧抱住她:“傲雪,谢谢你。”
李傲雪靠在他怀里,眼泪无声地滑落,浸湿了他的衣襟。
是啊,她愿意为了他委屈自己。
只是,心里那点酸涩,终究还是忍不住。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跨院里亮起了灯,那盏灯在夜色里显得格外单薄,像丁香此刻的心境。
而肖晨知道,今晚,注定是个难眠的夜。
对他,对李傲雪,对丁香,都是如此。
喜婆带着玉溪进跨院时,丁香正坐在床边发呆,眼神空茫得像蒙了层雾。
“哎哟,丁香姑娘,好日子呢,该高兴才是。”喜婆嗓门亮,手里捧着个红布包,里面是套水红色的襦裙,“快,让玉溪姑娘给你换上,保准比画上的人儿还俏。”
玉溪走上前,声音轻轻的:“丁香姑娘,我帮你梳妆吧。”
丁香没动,也没说话,像没听见似的。直到玉溪的手轻轻搭上她的肩,她才猛地一颤,眼里泛起水光,却还是点了点头。
喜婆在一旁看着,嘴里不停念叨:“姑娘这模样,真是没挑的,皮肤白得像玉,眉眼又俊,肖公子有福气咯……”话里话外,却总带着点“攀高枝”的意味。
玉溪手巧,很快就帮丁香梳好了发髻,插上那支李傲雪送来的银簪。水红色的襦裙穿在她身上,衬得她本就白皙的皮肤愈发剔透,只是那双眼睛里的落寞,怎么也遮不住。
“你瞧,多好看。”喜婆拍着手笑,又从包里翻出个红盖头,“按规矩,该盖这个……”
“别。”丁香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我不盖。”
喜婆愣了愣,看了眼门外,终究没再坚持——毕竟是纳妾,本就比正妻的规矩松些。
院里传来脚步声,是肖晨来了。他穿着件暗红色的锦袍,衬得脸色愈发沉郁,远远看着,竟没有半分新郎官的喜气。
喜婆忙拉着丁香迎上去,笑嘻嘻地推着两人往堂屋走:“快,拜个堂,就算礼成了。”
没有鼓乐,没有宾客,只有喜婆在一旁唱喏。“一拜天地”“二拜高堂”(高堂位空着,只对着主屋的方向)“夫妻对拜”,三拜下来,像演了场仓促的戏。
丁香始终垂着眼,动作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肖晨看着她水红色的裙角,只觉得刺眼,每拜一下,心里就像被重锤砸一下。
礼成后,喜婆端来两杯酒,递到两人手里:“喝了这合卺酒,往后就是一家人了。”
肖晨接过酒杯,手微微发颤。丁香也接了,指尖冰凉。两人没看彼此,仰头将酒饮尽,那酒辛辣得呛人,从喉咙一直烧到心里。
“好了好了,良辰吉时,该入洞房了。”喜婆笑得满脸褶子,推着肖晨往内屋走,又回头对丁香道,“姑娘,快跟上。”
玉溪在一旁红了眼眶,低声道:“丁香姑娘,保重。”
内屋的门被喜婆“吱呀”一声带上,还特意落了锁。
房里只剩两人,红烛在桌上跳动,将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
水红色的裙角与暗红色的袍角在地面上挨着,却像隔着万水千山。
谁也没说话,空气里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两人都有些急促的呼吸。
这场被逼迫的“喜事”,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肖晨一步步走近,红烛的光在他眼底明明灭灭。他看着丁香垂着的眼睫,那上面还沾着未干的湿痕,喉咙发紧:“丁香,委屈你了。”
丁香缓缓抬起头,眼底的水光已经褪去,只剩下一片平静,甚至带着点自嘲的笑意:“公子不必如此说。我本就是从花船出来的人,命如草芥,能得公子收留,有个地方安身,我已经感激不尽了,哪里敢说委屈。”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他身上那件暗红锦袍上,轻声道:“做妾也好,做婢也罢,对我来说,不过是换个活法。”
“我不是这个意思。”肖晨急忙打断她,语气里带着急切,“我不是觉得你身份低微,才说委屈——我是觉得,让你做妾,是委屈了你的人。”
他看着她清澈却藏着伤痕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该有自己的日子,不必看人脸色,不必仰人鼻息,更不必……做谁的附庸。是我没用,没能护你周全,才让你落到这步田地。”
丁香愣住了,似乎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花船里的日子教会她,女子的归宿要么是被人赎身做妾,要么是老了被赶出去,哪有人会说“做妾委屈了你的人”?
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被他眼里的真诚堵住了。那里面没有同情,没有鄙夷,只有真切的愧疚和疼惜。
“公子……”她的声音又开始发颤,“其实……我真的不怪你。”
至少,他没有像王老爷那样把她当成玩物,至少,他给过她短暂的安稳,至少,他此刻说的是真心话。
肖晨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他伸出手,想像从前那样拍拍她的肩,却在半空中停住,又收了回来。
现在的他们,身份变了。
红烛还在燃着,烛泪一点点往下淌,像谁无声的眼泪。
房里又陷入了沉默,只是这一次,沉默里没有了方才的疏离,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肖晨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凉茶,一饮而尽,试图压下心头的燥意。
“你……”他刚开口,又停住,最后只化作一句,“你累了一天,先歇息吧,我在桌边坐会儿就好。”
丁香看着他疲惫的侧脸,点了点头,轻轻褪去外裙,躺在了床的内侧,背对着他。
红烛的光落在床榻与桌边之间,像一道无形的界限。
谁也没再说话。
夜渐渐深了,烛火渐渐弱了下去。
肖晨靠在椅背上,听着身后传来的均匀呼吸声,知道她睡着了。或许是太累了,或许是终于放下了紧绷的心弦。
他轻轻起身,走到床边,借着微弱的光看着她的睡颜。水红色的衣襟散在枕上,衬得她脸颊格外苍白。
“对不起。”他又在心里说了一遍。
然后,他拿起一件外袍搭在椅背上,吹灭了烛火,在桌边的地上蜷缩着躺下。
丁香迷迷糊糊醒来时,身侧空荡荡的,没有一点温度。她睁开眼,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看到桌旁的地上,肖晨正蜷缩着睡着,身上只搭了件薄袍。
夜露重,地上定然凉得刺骨。
她悄悄起身,摸到火折子点上蜡烛,橘黄色的光晕瞬间驱散了房里的昏暗。她走到他身边,轻声道:“公子,地上凉,去床上睡吧。”
肖晨被惊醒,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看到她站在烛火旁,水红色的寝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肩上,更显得身形单薄。他摇了摇头,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不可以的。”
他不能碰她。无论是作为现代人的准则,还是作为“她”的灵魂本能,都无法接受这样的亲密。
丁香的脸色暗了暗,烛光在她眼里跳动,映出一丝受伤。她低下头,声音轻得像叹息:“莫非……你是嫌我脏,不愿意上去睡?”
从花船出来的女子,最怕的就是这两个字。那些男人嘴上说着喜欢,眼里却藏着鄙夷,她早就习惯了。可从他嘴里听到拒绝,心里还是像被针扎了一下。
“不是的!”肖晨急忙解释,从地上站起来,动作急得带倒了身下的袍角,“我没有嫌你脏,从来没有!”
他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心里又急又悔,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清楚。总不能告诉她,自己其实是个女子,无法对她产生男女之情;也不能说,自己信奉的是一夫一妻,不愿做出背叛傲雪的事。
“那你为何……”丁香咬着唇,没再说下去,眼里的光却一点点暗了。
肖晨看着她失落的样子,心里像被堵住了,闷得发慌。他笨拙地解释:“我只是……只是觉得,这样对你不公平。你不该这样委屈自己。”
“我不觉得委屈。”丁香忽然抬头,看着他的眼睛,语气带着一丝执拗,“公子愿意护着我,给我一个家,我已经很满足了。地上真的凉,你若是病了,少夫人该担心了。”
她往前走了一步,声音放软了些:“就当……就当是我求你,去床上睡吧。不然,我这心里也不安稳。”
肖晨看着她眼里的恳切,又看了看地上冰凉的青砖,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却坚持道:“我睡外侧,你睡里面,中间……中间隔着些。”
丁香没反驳,默默回到床内侧躺下。
肖晨吹灭蜡烛,在床外侧躺下,刻意离她很远,几乎要贴到床沿。床不算窄,可他浑身紧绷,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碰到她。
黑暗里,两人都睁着眼,没有睡意。
过了许久,丁香忽然轻声道:“公子,你不必这样的。”
肖晨没说话。
“我知道你心里有少夫人,也知道你对我……只是怜悯。”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夜,“我不会奢求别的,只要能安安稳稳地活着就好。”
肖晨的喉结动了动,低声道:“安心睡吧,有我在,没人能再欺负你。”
这句话,他说得格外坚定。
又过了一会儿,身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丁香这次是真的睡着了。肖晨却依旧醒着,听着她的呼吸,感受着身边若有若无的气息,心里五味杂陈。
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多久,也不知道该如何向傲雪解释今夜的相安无事。
但至少此刻,他守住了自己的底线。
窗外的月光静静流淌,映着床榻上隔着无形界限的两人,像一幅沉默的画。
天快亮时,肖晨才终于抵不住倦意,沉沉睡去。只是他的手,始终紧紧攥着,像是在坚守着什么。
天快亮时肖晨才浅浅睡去,没等他醒透,门外就传来轻细的脚步声。两个面生的丫鬟端着铜盆和洗漱用具进来,规规矩矩地福身:“公子,丁香姑娘,该起身洗漱了。”
肖晨揉着眉心坐起身,见她们眼神总往床榻内侧瞟,心里顿时咯噔一下——父亲这是派人来“验视”了。
丁香也察觉到不对,昨夜两人明明分睡两侧,哪来的“红色”?她手心里沁出细汗,下意识往肖晨身边靠了靠。
肖晨不动声色地用被子掩住床榻中间的缝隙,沉声道:“放下东西,你们先出去。”
丫鬟们对视一眼,没敢违逆,却故意磨蹭着收拾,眼睛在床褥上飞快扫了一圈,见被褥整齐得过分,连褶皱都少,心里已有了数,却还是低着头退了出去,只在门口留了个心眼。
等人走了,丁香才慌了神:“公子,她们……”
“没事。”肖晨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我去应付。”
他起身时,瞥见床脚的帕子,忽然有了主意,快步走到桌边,拿起胭脂盒蘸了点红,往帕子一角轻轻抹了抹,又揉皱了些,塞到床榻内侧的褥子下。
“这……”丁香愣住了。
“我爹要的不过是个‘交代’。”肖晨声音低沉,“总不能让他真的寻你麻烦。”
两人匆匆洗漱完毕,刚走出房门,那两个丫鬟就装着进来收拾,肖晨看在眼里,没戳破,只带着丁香往正屋去请安。
丫鬟们在房里翻找片刻,果然在褥子下摸到了那方带红的帕子,对视一眼,悄悄折好藏进袖中,快步往肖父的书房去回话。
“回老爷,看着是有的,帕子上……”丫鬟话没说完,肖父就抬手打断,眼里闪过一丝满意,却又板着脸:“知道了,下去吧,别声张。”
丫鬟们退下后,肖父端起茶盏,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只要圆了房,生米煮成熟饭,再多的心思也该收收了。
而另一边,肖晨带着丁香走到正屋门口,李傲雪正站在廊下等他们,看到两人并肩走来,她脸上努力挤出笑意,目光却在丁香身上那身水红色的襦裙上顿了顿,又很快移开。
“爹在里面等着呢。”她轻声道。
肖晨看着她眼底的红血丝,知道她定是也没睡好,心里一阵愧疚,却只能低声道:“进去吧。”
进了书房,肖父瞥了他们一眼,语气缓和了些:“既已成亲,往后就安分些。丁香既然入了肖家的门,就得守肖家的规矩,好好伺候少爷和少夫人。”
丁香垂着头应了声“是”。
肖晨没说话,只觉得这“规矩”二字,压得人喘不过气。
请安的流程走得飞快,出来时,李傲雪拉着丁香的手说了几句家常,语气亲昵,却总隔着层什么。
肖晨看着两个各怀心事的女子,只觉得这满园的桂花香气,都带着说不出的苦涩。
他知道,那方染了胭脂的帕子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可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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