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颐闻言又见动摇,但转而定了定神:
“你不必再巧言左右于我,就如刚才所说,陶郡君的事为真为假老朽并不在意,但倘若各家都信了,我是不能做这拦路人的。”
“朱公!”温逊迫近,“你我都知女学一旦重开,太皇太后必不会止步于此!一旦此事成,再往后便是女科,再是女官!而占据这些位置的也都将是这自女学走出去的宗亲士族贵女,寒门……将更无出头之日!”
“我知道!”朱颐面色涨红了瞪视过来,“我朱氏虽勉强算个士族,但宗族凋零至此,既无旁家盘根错节,也无祖上世代庇佑!我的儿女处境将与寒门无异!可我能如何?你告诉我,我能如何?!”
话已至此,温逊只得作罢,长叹一声起身行礼而去。
外头他的结义三弟席旻在安车中等候,见他上车忙问道:
“怎么样?”
温逊:“成事了……”
席旻还未来得及喜。
“……官家(1)成事了”温逊补道。
席旻脸色一僵。
“怎会如此?就凭一个陶氏?”
温逊点头:“就凭一个陶氏。”
“那我们当如何?难道便任由如此发展了?”
“自然不能。”温逊抬手轻敲车壁吩咐道,“入宫,求见官家。”
官家此时正在园中同宫人蹴鞠,听得通传温逊的名号微顿,轻皱起眉嘀咕一声:
“他倒是会挑时候。”
李希从余诃子手中接过拭汗的香帕。
“那主上见吗?”
李希轻笑:
“见啊,为何不见?”
温逊未带席旻一起入殿,因而独自被安顿在案前跪坐等候。他抿了口茶汤,心想这等候的时间显见的长了些。
李希更过衣,自偏殿走进来。
温逊抬眼见她一袭赤衣曲裾,揣手缓缓走来,目光却不自觉引向她双颊隐约的绯色和颈侧沾了薄汗的几缕发丝,似在隐约散发热气。
他一震,如玉的面上竟仿佛也被那热气沾染,恍然蒸腾起一抹烟霞,忙撇开眼低头行礼。
李希未错过他这一晃神,但她神色不变,只与他相对跪坐下来,道了声免礼。
“我以往还道温卿是不愿来我这长明宫的,不想近日倒是来得勤?”
温逊一拜:
“是臣礼数不周,请陛下责罚。”
李希偏了偏头道:
“温卿不怨我便好,谈何责罚?”
她并不避讳女学所致的党争之事,温逊却露出一丝不自在。
李希见微微勾唇,边斟茶边体贴道:
“温卿不如直言,想来卿也不是为品茗而来。”
温逊顿了一瞬便客套道:
“味浓香漫,长秋阳羡,当为极品。”
李希抬眸轻瞥:
“这阳羡是我从祖母处讨得,长明宫喝不上这等好茶。”她一个不能参政的帝王,宫里素来是用不上好东西的。
温逊一滞,接过茶盏闭了口。稍缓过他道:
“臣听闻陶郡君近来曾出入女学学宫。”
“是吗?”李希道,面上挂着似真似假的笑,“这我倒不知。”
“朝中似乎皆以为是陛下安排。”
“哦?”
温逊见她如此全面防备,只得叹气道:
“还望陛下同臣透个底,此事是真是假?”
李希闻言饶有兴致地看向他。
“卿这话说得有趣。卿以为此事我有何‘底’可透?倘若当真是有,卿这要求,就冒昧了。”
温逊竟点头认同。
“冒昧是因陛下还不知臣要奏请之事。”
“愿闻其详。”
“郡君可替陛下解决学宫生徒之忧,却不能令真正有才学之辈入学宫施教。”
他说罢就见李希摇头:
“不然。世族女儿既入学宫,至卒业少则三年多则十年,近乎日日不辍,唯有学宫一途可以进学。即便再不愿出力,为族中女子将来的亲事,于姻亲之家可掌中馈,也必须使她们开蒙,因此这女学的博士,不会缺,只会有余。”
温逊闻言眉目微沉,旋即道:
“臣本以为陛下未曾想到这一层,不想却是臣贸然了。只是,”他续道,“陛下既知,如今又还在等什么呢?”
李希眸光一颤,转而作淡然之态道:
“卿何出此言?”
温逊正定定地望着她:
“臣见陛下态度,今日臣为何来此,陛下似是打从一开始便已有预料?虽不知为何,私以为臣现下所想说的,也是陛下在等的。”
“温卿……”他到底是如何看出来的?
“臣来便是为奏请陛下,允明哲门下子弟入女学任教,当然,仅女学子。”
明哲书院自席明哲一代以来,便收有少许女徒,师从她们共同的老师岑令姬。只是到温逊这一辈其实已不再有。
而此前几辈出师的女学子,如今基本也都已嫁与朝中明党官员,既是巩固寒门派别,也是为保师门传承。
这些女子均为博观强识之辈,的确可解李希燃眉。且更因为她们曾受教于海纳百川有教无类的岑令姬,而不是士族以《女诫》之流教养出的贤淑主母,这些女子远比士族人选更为适宜。
但今日温逊能有此提议自然不是为让女学子们得以受到更好的教养,而是若女学势在必行,他必须得替明党在士族垄断之下搏取足以抗衡的位置。
李希与他四目相对,忽然便抓住一丝明悟。温逊此人不知为何,在某些方面似乎对她的所言所行十分敏锐,但同样不知为何,在他眼中,她李希应当是个纯然的弄权之辈。
因此他断不会认为她等他作此提议,是为女学学子作长远计较,而是会断定有其它原因使她不得不如此。但这却反而会使他更接近对她来说更危险的答案。
果然,她还来不及应对便听他道:
“臣明白了。”他轻叹,“想来陛下与太皇太后另有约定,因此对陛下而言,女学不得不引臣等参与。”
李希面色一滞。
她与姚婴约定两月之期。虽说姚婴私下曾隐约表示对她筹措女学会全力支持,可李希的确是个弄权之人。
她不信承诺,更不信姚婴的表态。
所以她须得迫使姚婴在两月之后“不得不”将女学全权交于她,这就致使她必须等待温逊主动入场。
因为只有寒门入场,才能确保女学不能被世家党派的尹宛所掌控,而只能寄望于立场中立的——她李希。
她面上依然撑着淡笑:
“温卿猜的不错,我的确与祖母另有约定。”又辩道,“但无论我个人是成是败,都不会影响女学已然势在必行,而倘若温卿还盼能在其中有立足之地,便也只能盼我成事,因为但凡主事之人不再是我,而是祖母意下的旁人,学宫都不可能容许道寒门插足。你我在此事上,是一体。”
温逊却摇头:
“臣斗胆相问,若今日臣不应,让陛下丢了女学之权,陛下可还会愿意让女学成事,为他人作嫁?”他抬眸目光锐利,“陛下当知,臣更希望的,是朝中一如以往……”他更希望为门阀女子谋权的女学自一开始便不能存在。
李希经他这一问竟答无可答。她自然可以告诉他,即便需要让权,她也必会使女学进行下去。可一来他未必会信,二来若他确信她心存长远之志,反而只会对女学防备更甚。
这一局她怕是输了,那就只能让步。
李希此人,便是认输也认得果断。
当下她轻叹一声道:
“女学若立,我许诺司业二人,其一由我挂职,余下一人由君侯择选推举。博士、讲席至少半数出自明哲门下。其余半数,亦由君侯所举司业择选。”
温逊不作回答,却低眉抿一口茶:
“臣见长明宫中多换了新人……”
李希闻言一怔。听得温逊续道:
“但似是未见黄门。臣这里有位得力之人,想必侍奉陛下应当得宜。”
李希目光骤冷,未料想到他这是借机光明正大的往她身边塞人。
可此时她只能咬牙笑道:
“既然是受君侯赏识之人,自然得宜。”
(1):本文中统一用“官家”作为皇帝第三人称的尊称,“陛下”作为第二人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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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此局已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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