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夜捂着胸口仓皇起身,不住地喘着气。掀开帘帐环顾四周,尚是白日青天,缕缕淡薄的日光从六菱雕花梨木窗撒入殿内。
她瞥过一侧滴漏,未时五刻,这是她歇晌的时辰。
梦魇,竟是连着白日都开始了。
自去岁谢清平告了长假开始,尽管谴去的太医每每回报,皆说只是风寒,久病不好是因多年积劳,故而恢复得慢些。但她见不到人,便总是心有余悸。
却又强迫着自己不要去想他。
人吃五谷,总会生病。
她送了良药珍材,谴了国手院判,准了他成倍的假,远远超过了原本丞相该有的待遇。
再过几日,他便大安了。
殷夜回想着晌午太医院的回话,捂在胸口的手缓缓松开。却蓦然地,又攥紧了。
没有见到谢清平的四个月里,她初时只是同寻常一般,因担忧紧张生出梦魇。后来时间一久,梦魇越来越厉害,而且反反复复做着同一个梦。
梦中,他躺在棺木中,已是一具辨不清样貌的焦尸。
而方才,这个梦愈发清晰,甚至有了连贯的情节,完整的呈现了出来。
她下榻至铜镜旁,看镜中人影。
青丝凤眸,眼尾带翘,瞳如黑漆,唇似朱绛。除了近来因多梦少眠略显苍白的脸和瘦了一圈的腰,其他无一不昭示着年少的鲜活与娇嫩。
与梦中人完全不同。
梦中的她,乌发中夹杂着白发,一双眼睛虽精描细绘,却只有妆彩的色,没有先天的神。
她坐在含光殿中上早朝,殿下右侧离她最近处,已经没有他的身影。
她抬头看了一眼,想起来他被她贬官,逐出了京畿。
可是她为何要贬他的官,还要将他赶到坞郡那么远的地方去,她百思不得其解,只怔怔地望着那个位置。
却也不过片刻便回了神,心底有个声音说,贬官流放都便宜他了,他做的那些事九死难赎其罪。
这般想着,她不由冷哼了一声,继续听政理政。
下头上奏的是户部,户部尚书将折子上呈时,手略顿、脚虚浮,得了她寒眼淡扫,便瞬间面白头垂。
她接过,翻阅,却觉得字体模糊,不甚清晰。于是合上,翻开,重阅。
没有看错,还是那句话:景熙十六年十月初一,坞郡谢氏祖宅大火,屋毁人亡。
屋毁,人亡。
她看着殿下空出的那个位置,问,“伤亡几何?”
“无人受伤,唯亡者一人。”
“亡者何人?”
“丞……谢氏三郎,布衣者谢清平。”
原也无需殿下臣子回话,奏章上清楚明白地写着。
她合上奏章,没再说话,只示意有事继续上奏。
一月后,国子监祭酒谢晗奉皇命带回一具已经烧的辨不出面目的尸身。
仵作丈量,从头围、肩宽、腰围、足长,事无巨细,皆与他一般无二。而在他的身旁,还有一个被烧的残破的锦盒,盒中有两枚裂损的青玉,玉上依稀刻着字。
仿若是两个名字,她辨不清晰。
但有一点她很清楚,死的不是他。她没有他活着的证据,完全出于直觉。
谢晗问,“陛下,叔父身后事要如何处理?”
“随你!”她冷眼看着棺木中的焦尸,“他不是你叔父,与朕半点关系都没有。”
他死了,仵作证之,青玉辅之。
其实,青玉才是他死亡的铁证。
因为,那是她送他的玉。
前一年,他被贬官之际,交出了全部的东西,唯有那块青玉,他跪在宫门外三昼夜,咬死已丢失,誓死不肯交出。
宁犯欺君都要留着,除非身死不肯遗弃,所以他真的死了。
可她,就是半点也不信。
从镜中折射的日光,落在殷夜眼里,她不自觉地往后瞥头眯眼,神思清醒过来。确实不用相信,是梦罢了。
他好好的,在丞相府中。
然而她捂着胸口的手,却是越攥越紧,心跳得格外厉害,几乎要喘不过气。
她反复安慰自己,梦而已不作数。何况,那梦中青玉,说是自己送他的,可她根本没有那样的玉。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却有一个疑惑如毒蛇般缠绕着她:他做了什么罪不可恕的事,她要将他逐出京畿?
她是怎么舍得,让他离开自己的?
殷夜扶着妆台案几,大口大口的喘气,人控制不住跌下去。
*
“陛下!”一只温厚的手掌从背后扶住她,另一只手持着巾帕给她擦汗,“可是又梦魇了?”
又温又淡的一副嗓音,同他有三分相似。
“舅父——”殷夜一抬眸,见面前容颜,顿时便止了声响。却也不推拒,由着面前人将自己带到座塌,将面上汗渍擦净。
这人宽大的广袖随着拭汗的位置,有轻微的浮动,一点袖角在她眼前晃荡,以及他身上馥郁的苏合香,正缓缓弥散开来。
很容易便晃了她的心神。
“脱了这青衫,以后不许穿这颜色。”殷夜稍平静了些。
“天青色是臣佘氏家族图徽的颜色,一点思故的念想,恕臣不能从命。”对方转身捧了盏杏仁露,奉给殷夜。
眉眼中并无恐惧,尚且还带着三分笑意,“陛下进些吧,午膳都没用,仔细伤胃。”
“家族图徽?”殷夜瞧着那盏甜点,眸光落在他玉面上,“信不信朕将佘氏连根掐了!”
此人便是昭平长公主进献的郎君,佘霜壬。
人如其名,生了一副如霜似雪的清冷皮囊,但也仅限于皮囊,但凡近身,便知聒噪的很。
殷夜一早便是识得他的。
他原是四年前守城之战后,昭平长公主奉皇命集训挑选到的暗子,虽是功夫平平,却医毒双修,坚毅果敢,更是两次救得长公主性命。本是打算将其直接投入暗子营作首领的。
然殷夜被谢清平百般刺激选立皇夫,遂索性大开后宫,为平衡后宫前朝的角力,念及他一张姿容无双的脸,如此位置当是再合适不过。
故而,外头瞧见的如今女帝后宫最得宠、位份最高的正三品佘御侯,其实是昭平长公座下的一枚暗子罢了。
“臣信!”端盏的人骨指顿了顿,转瞬仍是春意和风的笑,“苏阳佘氏不过一个不入流的小族,灭便灭了。只是灭了臣母家,怕一时找不到能给陛下制约世家的后宫棋子。”
“少阴阳怪气同朕说话。世家罢了,左右多留点血,真当朕怕了他们不成?”殷夜尚且喘着气,只皱眉推开那盏甜点。
“您自然不怕,但世家与丞相多有羁绊,你下得了手?”余霜壬见殷夜额角又冒出虚汗,便放下碗盏,换了养生茶给她。
“尤其是鲁国公府裴氏,如今四大士族中可就剩他家没放权了。”
“你知道的不少!”殷夜睨了他一眼。
“这……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余霜壬笑道,“只是眼下陛下还动不了鲁国公府,鲁国夫人是丞相嫡亲的胞妹。”
“那有什么,朕的母亲还是他长姐呢!”然这话到后面,却失了几分自信。
她的母亲不过是谢氏养女,若论血脉至亲,谢清平与鲁国夫人谢清欢方是真正的一母同胞。
念及此处,她并未在意谢清欢如何,只是脑海里蓦然想起去岁在丞相府看到的一个身影,裴庄若。
还有自己向谢清平讨要那盏茶水时,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珍爱与不舍。
“不仅如此,鲁国公的胞妹裴七姑娘同丞相可是有过婚约的,不过后来丞相退了婚罢了……”
“闭上你的嘴!”殷夜一拂袖,茶水拨洒,杯盏碎裂。
佘霜壬说的这些,她是知道的,以前未曾觉得有什么。谢清平那桩婚事原是指腹为婚,两姓结好罢了。如他所言,早早便退了。
然而此刻被提及,她莫名觉得烦躁。
脑海中又有回荡起那句话,他做了什么罪不可恕的事,她要将他逐出京畿?
谢裴联姻?
世家反帝?
不知是情感的敏锐,还是政|治的敏感,她突然便想到这样的字眼,只咬着唇口拼命控制浑身的战栗。
榻边人似未在意到,只看着地上尚且滚动的碎片盏底,将自己浸水的衣袖拨开些,撸干手背水渍,回身又给她倒了一盏,“进一些吧,安神的。”
殷夜浑浑噩噩接过,才入盏口,便是一阵反胃,只推开干呕。
“陛下!”佘霜壬一手给她拍背,一手捉着手腕搭脉,片刻道,“就说膳食不规,准伤胃。还是您这般自胎中便带出的胃疾。”
“连月惊梦、心悸盗汗……”佘霜壬思及殷夜近来症状,感受着她的脉象,眉头不由越皱越紧,“陛下,您近来忧思过甚,少眠伤了肾气,胃疾衍成了脾胃气滞的血淤之症,且传太医一起会诊,调个方子吧,臣一人怕处理不及。”
“严重吗?”
“倒不是很严重,就是这症状与…”佘霜壬硬着头皮道,“这症状与肾阴虚极像,要是哪个庸医不甚诊错了,吃罪受冤枉的头一个便是臣……”
“啰嗦什么,出去熬药!”
殷夜一天都没胃口,未曾进过膳食,此刻便只能吐出一点酸苦的汁水,烧的喉咙火辣辣地疼。胃里更是疼的不行,整个人模模糊糊,也不知他在絮叨些什么,只趁呕吐的间隙吐出句话来。
然而,两盏茶的功夫,佘霜壬端着药进来,寝殿已经空无一人。
殷夜让他去熬药的时候,是真心想喝药的。
可是后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起身走了。
从裕景宫到承天门,少年女帝步履匆匆,一路宫人侍者只敢叩拜,无人敢问话。
从承天门到玄武长街的东尽头,她一路奔跑。
夕阳在她身后,余晖追着她身影笼罩,她没有挽发,一头青丝在风中烈烈飞舞;她甚至忘了穿鞋,踩在石子散落的街道上,双足渗出鲜血。
来时霞光染天,到时暮色上浮。
她失了力气,抬手的一瞬,整个人扑空跌在已经闭合的大门上。却没有半点喘息犹豫,只撑着口气爬起来继续铆足了劲扣门。
大门打开,未等来人开口,她便跌跌撞撞奔入后|庭,直接撞开了庆澜堂的殿门。
屋内灯烛旁,青衣丞相顿笔抬眸,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被人撞入怀抱。
“你病好了吗?”她抱着他,想起梦里含光殿中无人站立的位置,遂将人抱得更紧些。
“你能回来了吗?”她哭出声。
带着从未有过、却仿佛一直存在的惶恐和哀求。
这个梦很重要,基本上前世连起来了。
本文男二也上线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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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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