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走,你放过我。我错了,陛下……呜呜……求你别走,放过我。”听得兰官儿破口大骂,也吼回去,“你闭嘴,朕才是女帝。不,你们别走……”
宫狱的刑罚殿上,云簪坐在上首,审视竹亭:“东方元帅和孙公为你求请,说你曾给他们递了消息。”
“是。”竹亭伏地道。
“入宫做君侍,可是自愿?”
竹亭清秀的眉眼微动,咬唇抬脸,忽得就沁了泪。
三年前在卧秋府被选为待选公子,送入京都,被东方元帅指为君侍。从头到尾,没有人问过他:你可愿意?
淮南靠近云簪,耳语几句,说得正是竹亭身世。
竹亭抹了把泪,心道:大男儿哭哭啼啼像什么话。
“家父逼迫,非学生自愿。陛下明查。”
云簪听他自称学生,竟还是大学学子。
“朕可以令礼部抹去你的名字,赐你户名,重返家乡。若想国考,有心就可从来。”
竹亭心中微暖:“陛下与学生想得不太一样。呵——”
他咧了下嘴,忽而妖魅一笑,“学生这一遭也算有功吧?”
不论是被东方元帅指为君侍,替陛下掩人耳目,还是通风报信,背弃袁云昭,对于陛下而言,有功无过!
“算。”云簪应道,由他考量,看向久等的宁栾:“宁大人是刑部人,觉得朕之处置如何?”
宁栾深吸口气,向云簪躬身。
袁云昭不是袁云昭,陛下才是真正的袁云昭。“袁云昭”联合兰君侍欲刺杀陛下,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陛下仁厚。”又仰面问,“陛下,据袁云……昭所言,她为何做此替身?”
云簪颔首:“起初,错不在她。”所以,那时云簪对她多有怜惜。
“罢了,她不要袁云昭这个名字。世上就没有袁云昭这人。永庆十八年,朕入大学国考,侥幸拿第一。”轻嗤着笑了声,“在高升客栈,你把最后一间房让给朕。朕有恩必还,你可以求一个恩典。”
宁栾敛眉,心下已经推演了替身一事,只心中不免为袁云昭不平,更多是感伤。
六年前,他是国学待选官吏,经考核后入职刑部。
后来,他打听袁云昭,发现她被礼部同僚嘲讽名不副实,一直暗中帮她。
三年前,他对袁云昭表露好感,却遭拒绝。
彼时,他不明白袁云昭是陛下替身,身不由己,如今明白她为何拒绝。
——陛下仁善,此时给予恩典,分明是看出些心思,她想让自己把恩典用在袁云昭身上,又不好明说。
宁栾:“臣请陛下,放过袁云昭!”
云簪了然:“你喜欢她?”
宁栾跪下去。
回过神的竹亭吃惊地眨眨眼。
云簪再问:“她在大朝殿坐朝三年,你可有一次认出她?”
宁栾哑口,清吏司不过五品,比六品略高,已经站在宫门口,谁看得清高高凰座上的女帝。
“朕这样问吧,若你敢娶她,朕就不会再重用你,以你仕途换她余生安稳,你可答应?”
宁栾想也不想就叩首:“臣求此恩典,臣心甘情愿。”
云簪当真吃了一惊,没想到宁栾是个痴情种。一时间,她与竹亭面面相觑,忽得笑出声。
竹亭眨眨眼,陪了一笑。
云簪:“她可知你的心意?适才,她好像没认出你!值得你以仕途换她半生?”
宁栾叩首:“臣愿她平安!”
云簪玩味轻笑:“梁家一案交由你办,办好了,功过相抵。若办不好,她死,你不用再回京。”
——李柳絮的门生,朝堂上已经足够多了。
宁栾伏在地上,答应下来。
竹亭见云簪目光扫来,低首道:“陛下,学生想好了,愿意返乡。只是,学生有个不情之请。”待云簪首肯,就道,“学生是卧秋人士,愿与宁大人同办梁家案。”
云簪细细打量竹亭:“既自称学生,说明你想做官。大庆规制,须入大庆蒙学、小学、大学,通过地方大学考,再赴京国考,通过者方为待选官吏。
即使成为待选,犹要学年三载,了解大庆官职权属,朝堂、地方政务,方可授官。”
“是。学生在京三年,已熟知这些。”竹亭仰面,诚恳道,“臣在卧秋过了卧秋大学考,只是家父觉得当今是女帝,男子若能得陛下亲眼,让陛下诞下皇嗣,更光宗耀祖罢了。”
“大胆!”淮南厉声呵斥。
云簪摆手,示意他说下去。
竹亭紧张地吞咽了下,跪直身躯:“世人都道,若得陛下宠信,让您诞下一女半儿,子嗣承业,大可子让父位,做一名圣周时期的男皇帝!”
“你想死吗?”云簪咬牙念道,深深盯着他,眼里波涛云涌,欲要杀人。
淮南已经拔出宫侍手里的刀,架在竹亭颈项,只要陛下一声令下,就能摘了竹亭头颅。
竹亭毫无畏惧,直视云簪:“陛下出京三载可是为楚国公?若陛下迎回楚国公,他手握军权,令陛下生子,来日未必不能做成此事。”
云簪倏地站起身,淮南的刀也刺破竹亭颈上皮肤,沿刀口滴下血。
满殿寂静,直到角落的灯烛爆了烛花,“霹啵——”
云簪忽得一笑,盈满烛火光晕的大气脸庞散发温柔,满殿却依旧蔓延肃杀之气。
众人大气不喘,直至云簪示意淮南收刀。
不错,以如今局势,楚天机入京,若生二心,恐如竹亭说得无二。
“如你这样想的人多吗?”
竹亭不管颈项刺痛,拱手道:“兰官拉拢学生时,也曾亲口吐露此想法。”
淮南得了云簪眼色,转往牢狱。
兰官不用审,直接不留!
大殿上再次静得落针可闻。
竹亭吸口气,明知放肆,还是道:“陛下若要辖制楚国公,朝堂必有肱骨重臣。学生愿为陛下披荆斩棘,效犬马之劳。”
云簪舒展眉宇,竹亭不愧是能从东方川、孙公手下活命的人。
“以你才能想在朝堂上出头?你看看宁大人,他可是还站在宫门口!”
竹亭转向作壁上观的宁栾,自忖自己不是宁栾,已经吃够女人的苦,可不想再错一次。
“宁大人,袁云昭是女子,一心想取代陛下,可她究竟难破情关。她喜欢得是一名叫楚让的隐卫。
兰官儿借袁云昭之名,遣人同楚让联络,欲刺杀陛下。陛下,学生所言句句属实,求陛下恩典,允臣随宁大人查案。”
与宁栾同时查案,这是最快的为官捷径。
云簪欣赏竹亭的智勇,审时度势,擅抓机会,是把不错的刀。
宁栾已经垂敛神色,与竹亭相比,他像个傻子。
云簪内心暴风雨般的心境倏地敞亮。
——是啊,不论男人怎么想,爱与不爱都在女人自己手上。倘若心不由身,身不由己,那皇位合该换人来坐,予他楚天机又何妨?
她不等淮南,起身道:“准了。”示意乱雪摆驾回宫。
竹亭被宁栾扶起来,两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竹亭率先打破僵局:“往后有劳宁大人指点。”
宁栾苦涩一笑:“我不如你。你刚才说,袁云昭真得有心仪男子?”
“是啊。她睡在我和兰官中间,口里念叨楚让的名字。
陛下失踪期间,但凡楚让回宫禀事,她都要召见。有时,我也好奇,她想知道得是陛下行踪,还是想见楚让。
对了,百君馆,不陌生吧?”
竹亭特别喜欢看宁栾吃瘪,见他脸色越来越黑,更不收敛,“她偷偷去了几次百君馆,试图拿下公子卿。可惜,都被东方元帅阻拦。
另外,楚国公在京都时,她也数次召见,奈何人家不搭理她……”
宁栾转身就走。
竹亭追上:“宁大人后悔了?一生仕途换一位心不在你处的女子,值得吗?”
“住口。”宁栾压下怒火,“你不觉得她无辜?”
竹亭展颜:“你亲耳听到看到了,她数次联络外人刺杀陛下,陛下都没有想要她死,给你机会保下她。
你说她无辜,还是陛下无辜?
陛下也说了,起初,不是她的过错。后来,她步步皆错。
陛下仁厚。我猜,倘若袁云昭好好做此替身,我和兰官都得嫁给她,陪她一辈子。幸好啊,她痴妄之心过野,倒给了我脱身的机会。
宁大人,莫非你真要怜香惜玉?”
宁栾一言不发,赶在宫门下钥前离宫。竹亭还跟在他后边,一直到回府。
他没好气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竹亭:“在下无家可去。陛下允学生跟着宁大人下江南查案,往后衣食住行,有劳宁大人照拂!”
宁栾是外地人入京为官,家宅朴素,一间两进宅子,一个看门老管家,再一跟班书童,除此之外,家里冷冷清清,简简陋陋。
竹亭环顾宅院,颇是感慨:“刑部清儒倒了,连带他的同党都被陛下厌弃,宁大人这是要时来运转啊。”
宁栾看他进门,心里还有些羞赧,没想到他从简陋中看出时来运转,也是服了,不愧是敢顶撞女帝,大言不惭让女帝生孩子,想翻身上位做男皇帝的人。
竹亭犹在道:“可惜,可惜……”
宁栾喝口茶,入房宽衣,竹亭还在嘀咕“可惜”,无力道:“西厢客房在左边。”
“也罢。宁大人就不再考虑考虑?官运亨通在前,莫要自掘坟墓啊?”竹亭砸砸嘴出门,去了小书童准备好的房间。
宁栾答应明日一早领旨出京,当夜,翻来覆去睡不着,眼前时不时浮现云簪的眼睛,再是袁云昭歇斯底里的野望。
突然,他明白陛下为何不直接回答袁云昭在哪,她是要他亲眼看看袁云昭是个什么样的人。
只是,陛下又给恩典。
他翻身坐起:“陛下真得不想杀袁云昭!为何?”
*
宫里,云簪正在回答淮南的问题:“当年,朕在隐卫营初见她时,心里就挺惭愧。母皇说朕心善。其实,朕一直不以为然,觉得心善不是坏事。父亲也教朕,为帝者,杀伐果决为刃,宽厚待人为鞘!”
淮南:“陛下给宁大人恩典。宁大人不负陛下期望,用在袁云昭身上。”
云簪莞尔:“往后看吧。倘若宁栾办事不错,留他待用。袁云昭,若是愿意,给他无妨。”
“是,陛下早些歇息,明日还要上朝。”
淮南遣雅风、明花服侍云簪梳洗。
夜深,云簪躺在榻上望向窗外星空,翻来覆去,想着楚天机这会在做什么,母皇和父亲是否到了学海……
倘若他们不能在月底赶回,五毒银花是否真得没救?
*
翌日,云簪招医正常安喜入宫,命她散布太上皇在紫宸殿病重消息,不日将行国丧。
母皇既已决定不再回宫,衣冠冢仍需安排入葬皇陵。
自此,庆宫真剩云簪一人。
几日过后,菽娇、明花一起服侍云簪。
麻姑也返回太极殿。
淮叶顺势回紫宸殿照料病重的“太上皇”。
宫里宫外渐有传言:太上皇过不了今岁。
当日,袁湘跪于勤政殿请罪。
云簪听完同行暗卫甲七的陈述,对她颇是不满。
如今不比以前,不能再像从前一样扶着袁湘走路。此次她出宫迎驾,接二连三遭事,遇事不决、拖延怠慢,被东方陶醉一男子牵着鼻子走,丢了为将风骨。
“卸去御林军职,往东郊大营。北府清雅曾为朕练就一支女骑兵。你去这支女骑营,从小卒做起。”
“陛下——!”袁湘委屈,禁不住落泪。
云簪对她越发蹙眉。
麻姑帮袁湘求请。
云簪恨其不争:“你觉得朕不公?你可以依你母亲之意,适时婚嫁。若心仪东方陶醉,朕念你父母为太上皇、大庆效忠功绩,予你赐婚!”
袁湘羞愧低头:“臣女愿往东郊女营。”
云簪轻叹,绕过长案,上前扶起她:“袁湘,朕劝你入京,寄予厚望。朕知道女子为将,不论身心俱有困阻。
你看东方川、北府清雅,你的母亲袁将军,她们可以,你也一定行。在去东郊前,你先去请教她们,如何放下女子天生困扰,堂堂正正为一女将。”
袁湘走后,麻姑说起迎驾路上事情,与甲七回述相差无几。
菽娇、稷姜、麦芒也一一禀报,末了齐齐跪殿前:“陛下,袁云昭与兰官儿合谋,令海潮县县令派人刺杀婢子等,请陛下为婢子们做主。”
云簪看着她们:“兰官已经被处决,海潮府县令由大理寺转交刑部学海司审办。此次你们迎驾野游,虽有险厄,玩得倒也尽兴。”
几人面面相觑,不免嬉笑。
云簪:“朕平安归来,大家都相安无事,便是最好。往后,你们想出宫婚嫁,说与麻姑,她为你们安排。”
菽娇憨笑:“麦芒啊,她想嫁人!”
“胡说!我才没有。陛下,菽娇想娶公子卿!”
“住口!”麻姑见三人还像是在外面那般不知收敛,训斥道,“你们真是太放肆,不知道公子卿是百君馆公子,待选侍君?岂是你等能随意开玩笑的?”
三人纷纷伏地,不敢再说。
云簪轻叹,前有袁湘受制东方陶醉,现有三大宫女对公子卿念念不忘。这些个蓝颜祸水,真是麻烦。
“无妨,起来吧。”她递眼色给麻姑,“菽娇、稷姜、麦芒,还有在外的黍离,你们四人与朕一起长大。情谊非比寻常。朕不能一直把你们拘在宫里。
按庆宫宫侍规矩,旦到年纪,你们想出宫成家,皆可向掌宫淮南请示。麻姑,你要为她们安排。”
“是,陛下。”麻姑给三人眼色,齐齐向云簪谢恩。
又过数日,云簪遣出去的隐卫陆续回宫,黍离也快马加鞭入京都。
黍离禀道:“陛下,按您吩咐,奴婢查了荷卿府。这是当地富绅的举证,以及画像。”
云簪穿着绸缎丝袍,本是轻薄,在接过画轴时觉得身似千金重。
她展开画轴,眼神定在画像上的男子,襟袍冠服,面容温煦墩厚……一时间,心情复杂。接过举证书册,以及一摞供奉账册,久久难以言语。
“你可是证实了?”
“是。他们都唤他右护法。左护法是伊兰仇,却不知为何在白莲教被毁时,都说伊兰仇是白莲教主。”黍离提出些许疑虑。
“教主会不会是祁庚?”云簪想道,“不过,祁庚一心炼制蛊人,想胜过五毒银花,又口口声声喊朕小陛下,不像是要反朝廷。”
黍离不解:“祁庚参与谋害太上皇和东暹王,如何不算反朝廷?白莲教所行,蛊惑民众,更是反抗朝廷。”
云簪颔首:“你说得对。伊兰仇封祁药儿做右护法,当时朕也在场。只是,朕与他逃往荷卿府后,以为他与那边断了。没想到他与白莲教还是有了勾当。
甲十二和甲八一直没有回来。甲十二去了卧秋府,追查祁药儿去向。甲八送梁青芙回卧秋府,按理应该回来。”
黍离担忧道:“莫不是卧秋有变故?陛下,奴婢回来见楚让佩剑守在殿外,他……”
“回京时遇刺,他替朕挡了一箭,右臂经脉有损伤。朕封他为一品带刀侍卫,护卫朕。从此,他脱离隐卫营。”
黍离面色微微绷紧:“陛下,不要隐卫营吗?”
云簪恍然:“若你想……”
“不,奴婢出身隐卫营,一生是陛下的人。无论如何,奴婢不会离开陛下!”黍离立誓。
云簪扶起她:“好。你去一趟卧秋府,宁栾、竹亭、清大胖皆在,查清楚甲十二、甲八情况,若是遇事不敌,以自身安危为重。”
“喏。”黍离接下任务后出殿,路过楚让时笑道,“如今好了,你不用跑外面了,与你弟弟可以好好相处。”
楚让沉默拱手,目送她出宫,回首殿内身影,心间滞涩。
倘若重回那天,他依旧会纵身挡箭。
楚让:陛下,属下想做陛下后宫君侍。
云簪:呃……呃……呃……
小春山:颜值不过关!驳回申请![眼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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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宁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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