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将白,天地银灰朦胧,风停水静,
若忽略眼前断壁残垣,血迹斑斑,涌动在空气中的焦缭,血腥气味,这样的晨曦,无疑是乱世中难得的安然之景。
江北港口,万众士兵罗列,刀柄在手战甲着身,却死寂一片,
直到那艘携着可毁天灭地的神器楼船远去对岸,嗡的声,杂动乍响,甲胄碰撞,兵器落地声,痛呼声,窃窃惊语声汇聚一团,行动有矩的军队霎变一盘散沙,甚至隐有哗变之象,
刘文冲头颈僵硬的转过身,一张张惶恐后怕的脸,一具具不再挺拔的身躯,赫然闯入眼中,
威名赫赫十万镇北军,将强兵傲,骁勇善战,而今,眼下,十万去之八,五军大将余其一,仅仅一夜,仅仅一战,
甚至,仅仅一人之威慑,便将他镇北军的军骨打碎,叫他全军溃不成军,更折他臂膀,断他大计!
想到那不知还有多少活口的兵士,大将,想到死在战场的兵卒,他便如心在滴血,痛不可遏!
“侯爷,当稳军心啊。”
这一句低声劝谏,如冰水覆身,将满腔滔天愤恨凝冻,刘文冲睁大眼眸,一夜未合的双眼血丝盘布,刺痛难当。覆着战甲的胸膛剧烈起伏,气血翻涌,喉中腥甜,却被他生生咽了下去,
“众兵听令!”
沙哑得似喉咙破裂的吼声忽然炸响,惊惶无措的兵士下意识起身列队,然那一双双望来的眼中,惊惧,麻木,已再无一丝英勇战意,这些兵,俨然半废!
便是他自己,满眼血丝,脸色黑沉,气势阴郁,哪还有一夜前的意气风发!
刘文冲头中轰鸣,牙根已咬出了血,却顶着气,震声喝道:“都给本侯打起精神抬起头来!战场胜负,乃兵家常事!仗可以败,但兵不可以丢!纵我南进八万精兵或十不存一,但还活着,本侯都必不会放弃!”
不得不说,值此众兵震愕颓靡之际,他此番铿锵有力的宣言,极大稳定了军心,而留守江北的军兵大多是晓勇军,晓勇军主将路胜亦还在此,又有他振臂高呼,则军心再定,
“众兵听令!救治伤兵,打扫港口,回营休整,两个时辰后,校场操练,随时待命!”
“是!!!”
刘文冲勉力鼓舞士气,强忍胸痛,撑着那口气快马回到镇北侯府,将入堂中,强压在胸口的郁血便哇地吐出,
“侯爷!”
“侯爷!!”
“快叫府医!”
“不必!本侯无事,”
“戚-知-霄,”
“戚!知!霄!”
那一口郁血吐出,胸中翻腾的郁气随之轻减,也叫他得以喘息,一字一字默念那个名字,擦净嘴边血迹,刘文冲坐在堂上,赤红的眸看着堂中面露担忧却神情萧瑟的手下,
深吸口气,坐直身,哑声道:“这一仗,我军惨败,然,此战非我军轻敌所致,实那安州横空出世又据神器在握,与之对上,唯输无二,且,安州军既能打到此处,南地必已归于她手,谋南地一事暂放,而今最要紧的,是我军南进那八万精兵!”
此话一落,堂中众人却一时无言,那天雷般顷刻致房倒屋塌,肢体横飞的一幕现下想来,仍历历在目,胆寒齿冷。便不提早先过江的七万大军,只单单夜间过江的一万大军,那数十道雷声巨响,惨嚎阵阵,恐已尽数阵亡,便连威震军大将,单无畏,恐也难以生还,
而安州有此神器在手,又以如此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领南地,只怕那七万大军亦凶多吉少,即便还活着,恐也难能周全。
百万银,百万粮,换一万军,且不论此条件苛刻至此,便他们真拿出巨银巨粮,若只换回些残兵伤兵,再或是一万兵尸,以当下敌强我弱,又能奈何?!
而这百万粮,已然可幕得兵士数万。
更何况,此次为攻南地,军中攒钱攒粮筹谋多时,近乎全副身家尽数投入,又哪还拿得出赎金?
非众人冷血不顾同袍,实乃与湘南王开战之时,镇北军便已入天下之眼,此次如此惨败,与其掏空家底来换不知健全的败兵,更应担心的,实乃保全自身,莫被人趁火打劫!
“禀侯爷,末将以为当下应趁战事传出之前,速速派兵镇守各城,万不能叫有心之人趁我军不防趁虚而入!”
而今军中大将仅剩路胜一人,此话,也唯他能说,堂中几人对视一眼,亦出列附和:“禀侯爷,末将等亦同!”
刘文冲鹰眸扫视,他如何不知而今各地都对南北之争虎视眈眈,若将镇北军损兵数万的消息传扬出去,怕不出一日,便会有人挥兵而来!正因此,江北十八座城池才更需兵来守,征百姓为兵要做,但哪怕那些败兵十不存一,健全不得,但也比被临时拉上战场的无知百姓要强!
他未置可否,看向一言不发的军师,哑声问:“值此境况,军师有何高见。”
袁克己打量诸人神色,心内大叹,只此一战,近乎打空镇北军家底,也直接将镇北侯打出雄踞之列,明明万事俱备,却到临门一脚满盘皆输,
有强敌在侧,众敌虎视眈眈,想要东山再起,难啊。
“侯爷,诸位,我以为,此事尚有转机,那安州之主握神器在手,其人强横,以昨夜之况,她分明可以一举拿下江北,却空空而返,若我猜的不错,她手中之兵应不足以占据江河南北两地,而留下我两万军士,又言明以银粮赎兵,即是留我等占据江北之力,又可将兵力控制在无法反扑之内,”
察觉堂中气氛陡然凝重,袁克己话锋陡转:“但事有两极,安州军横空出世迅速占领南地,但要彻底吃下去却非短日可成,只此两点,短时内安州必不会北进,甚而其为野心,为保江北不落他人之手,若真有敌来犯,安州或还会进兵支援,故,我军暂时安稳,便可趁此迅速休养生息,增兵壮大。”
虽不想承认,但那女子肃杀之威,与那雷火神器及仿佛从天而降的强大军队,已给众人留下深重阴影,遂当猜到那拥神器在手的安州之主短日不会北侵,众人,包括刘文冲在内,都在心底大大松了口气,
见众人心神渐定,袁克己暗自点头,行军争霸,不怕没兵,也不怕败仗,就怕被打没了心气,到那时,才是真正一败涂地。
“南地之兵要赎,但我军增兵亦不可断,此战一乃那安州军潜伏暗处坐山观虎方渔翁得利,我军骄兵轻敌亦占其一。有此深刻教训,军中必当深以为戒。而今安州已由暗转明,先机之利已失,且根基不稳,江河南北之战天下瞩目,有道是怀璧其罪,此等神器现世,于诸方豪雄必为心腹大患,若我不得,必不会叫任一方夺得,故群起而攻之亦非不可能之事。是故,接下来,安州要应对的隐患,实与我军无二。”
若大军尚存半数,以安州当下之况,只需祸水东引,顺水推舟,便可趁乱反扑,重夺失地。然战败者的悲哀便是如此,在可暂得休息的敌人,与如饿狼扑食的敌人面前,只能选择前者,且未免唇亡齿寒,抢得喘息之机,更要摒弃前嫌,握手言和。
袁克己神色沉稳,语速平缓,娓娓道来自有万事在握的从容之态,众人随他所言推及安州或要面临四面楚歌之况,被强横震慑的阴影肉眼可见在减弱。
但那可堪认知重塑的重击,非几句言语便可恢复,故此话落,堂内能征善战的将领们罕见未开口附和,即便为将者的他们一时都无敢面对安州军及神器之勇,更莫提手下军心惶惶的兵卒。
袁克己将众人神色看在眼中,虽不想承认,但如今的镇北军从上到下,都已被打破了胆,对安州,已未战而先怯,
“兵法有云,知己知彼,方可百战不殆,我军当下紧急必做之事有三,其一,立刻派人进入安州探明底细。其二,即刻增兵东,北,南,三线边城,防范来袭。其三,筹备银粮,示敌以弱,晓之以理,赎我兵将。”
慌乱之迹正该有人指明前路,而主帅在,军心便在,众将被分派任务心神大定,领命退下,堂下仅剩袁克己,路胜心腹二人。
刘文冲压了压胸中翻涌,抬眼看向身穿儒衫的中年男子,哑声道:“此间已无旁骛,未尽之语,还请军师畅言。”
他一夜未眠又连遭重击,使那双锋利的鹰眸赤中黑沉,看着人时极显阴沉,且隐有疑色,袁克己面上无异,心中却摇头大叹,从前他行事磊落,敢为请自己出山而多番拜门,礼贤下士,但现在他目有阴霾压迫,气势低沉,这是被动了心志啊,
而一旦心有所缚,便注定再难寸进,这角逐天下,自也止步于此了。
他略一颔首,目光直视,郑重道:“先时我所说确是多为稳定人心,当务之急,乃是需侯爷勿生惧困之心,将心在,兵心定,还请侯爷速速修养身体,我军盘踞江北多年威名赫赫,便暂拿神器无法,对那欲来趁火打劫之军却可迎头痛击,值此军心低迷之迹,最缺的,乃是一场可重振士气的胜仗!”
刘文冲蓦地浑身大震,一股寒气自脚底迅速袭向脑中,被强敌碾打痛失地盘与兵将而蒙蔽的心神骤然清明,周身弥漫的阴沉之气也倏然消散,
路胜跟随多年,其忠心无可指摘,袁克己却乃自己多番恭请而至,想到因而今镇北军今非昔比,竟鬼使神差疑先生或会弃军另投之思,更羞愧无颜,当即起身深施一礼,道:“多谢军师教我!”
袁克己既已入账,自以下居,且谋者,正当为主上谋得大事,越至生死存亡之际,越可见其才能,从前镇北军气势如虹,他可谋甚少,而今才该是他一展韬略之时。
“我为军中军师,奉侯爷为主,自当尽心尽力,侯爷莫要如此。”
二人携手起身,全无芥蒂,袁克己微微笑道:“侯爷莫忧,兵要赎,却如何赎还需商榷,而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稍后我便亲往南地,拜访谈和。”
虽知那人不会轻易发动战争,但刘文冲却犹不放心,而今他手下大将零丁,军师更乃重中之重,容不得丁点闪失,“劳动军师涉险,实乃本侯无能,便叫路将军并二,五百兵士随军师同去。”
路胜当即拱手领命:“末将定护卫军师平安归来!”
袁克己却摇摇头:“侯爷眼下正是用人之际,路将军陪我同往却是大材小用,那人若要如何,一百与五百并无差别,且我本是去求和,带人多了既不够坦荡,又有挑衅之嫌,实为不妥。反之,若果真如你我所料,便我独自前去,亦安全无虞。”
此话确实,以安州军如今之势,又握神兵在手,莫说五百,便是五千人去恐也难敌几击,而那人既要留镇北军占守江北,便不会再轻易发动战事。
而几人都没想过,求和示弱之事派手下前去,实乃当对手足够强大时,已不敢怠慢。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