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006章 饼中纸片

又是那种感觉。

她看着自己,但更像是透过自己看向什么人。她的失态和眼泪,都是为另一个人而存在。

桓羿不想理会,但最终还是因她的眼神而动摇,开口问道,“你为什么总在哭?”那个让你如此伤心难过的人是谁,又跟我有什么关系?

甄凉眨了眨眼,终于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再次失态了。

她连忙低下头,抬手拭去泪水,一边站起身向桓羿行礼,并借这个机会,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等到再直起身时,已经冷静了许多,“殿下见谅,我只是……看见殿下,就仿佛见了家人一般亲切,因此心里难过。”

“……”她说的是真心话,但在桓羿听来,却是一句毫不走心的借口。

因为甄凉过分年轻,像她这个年纪的女官,宫中还是头一例,所以成总管之前打听过她的事。

据说她是出自乡绅之家,父母早逝,族人也不可靠,原本已经定了亲,谁料出门之前未婚夫突然病故,成了望门寡。因怕被随便许出去,便立誓守节不嫁。正好兴宁县有一位太祖时在宫中做女官,后来恩放回家的白氏,听说宫中正要遴选女官,就荐了她来。

桓羿像她哪门子的家人?

只是这种事不好深究,何况又是大庭广众之下,所以他只当没听见,转开了话题,“今日这是要做什么?”

“回殿下的话,快到中秋节了,所以预备做月饼。”甄凉道。

桓羿听得这个回答,垂下了眼,心内有些意兴阑珊。甄凉却只做不见,细细交代了预备要做几种馅料,又要如何烤制,是什么滋味……成总管跟在桓羿身后,见他脸色越来越冷,心下担忧,偏又不敢上前打断,急得团团转。

好在桓羿没说什么,听甄凉说完,点点头让她继续,便转身走了。

甄凉直到此时,才终于敢把放肆的目光落在他的背影上,看着他缓步而行的样子,泪意又涌了上来。但这一次,是欢喜的泪,是释然的泪。她回来了,一切终究是来得及的。

甄凉的月饼烤了一整个下午,到酉时才终于全部弄完。

月饼按照味道分装在不同的小篮子里,尽数被送到了桓羿这里。成总管知道因为甄凉提起中秋将至的缘故,主子又想起了已经去世的先帝和宸妃,情绪正不好,哪里见得这个,便没往他跟前送,只放在了外面的花厅里。

倒是桓羿自己,晚饭呈上来时,见内中没有,便问,“不是说做了月饼?”

送饭的是小喜子,他心里没有那许多思量,便立刻脆生应道,“想是忘了放,小的这就去拿!”说着一阵风似的跑出去,不一时就捧着一只碟子回来了,上面放着五只个头小巧、造型精美的月饼,放在桓羿面前。

见桓羿没有吩咐,便低头退了下去。

桓羿用完了饭,才将视线落在那一碟月饼上。

三年前,桓羿才十五岁。在宫廷中长大的孩子,按理说到了这个年纪,应该懂得许多事了。但桓羿仗着有父皇和母妃爱护照料,因此养成了一副骄奢傲慢、不知世事的性子。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前一日母妃还拉着他,询问他想要什么样的王妃,第二日父皇就在宫中突发卒中晕倒,不到几日就驾崩了。

对桓羿而言,失去爱护自己的父亲已然是天塌了。更想不到的是,先帝停灵次日,生母宸妃就趁夜在先帝灵前饮了鸩酒,以身相殉。

人人都夸宸妃有情有义,不枉先帝如此爱重盛宠。可是对于先失去了父亲,又跟着失去了母亲的桓羿而言,却不啻于是天崩地裂。接下来的几个月,他都过得浑浑噩噩,直到如今也想不起是怎么过来的,若不是成总管小心呵护,说不得就追随父皇母后而去了。

等他再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身在凤京的祖陵了。

听说是皇兄登基之后,见自己镇日浑浑噩噩,怕留在京中睹物思人、更加难过,便以守孝的名义,将他送去了凤京。

其实那时,桓羿最需要的是家人的呵护与关爱。他从前与诸兄弟的关系都十分和睦,如今却被远远打发走,心知不止是关切自己这么简单。可是桓羿已经提不起任何兴趣去分析这些事了。当时的他,虽然活着,却与行尸走肉无异。

这三年,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捱过来的。出孝,回京,周围发生的一切他都知道,可又都像是隔着一层,他不关心,也不在意,安分地住进偏僻的和光殿,继续浑浑噩噩地度日。

可是这个甄凉……

桓羿经历了这些事,倒像是开了窍。他知道,甄凉的出现恐怕不是偶然,她似乎在故意吸引自己的注意力,故意激起自己求生的**……她施展种种手段,将他拉回了人间。

他也是直到这时候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心还没有完全凉下去。

原来心底的灰烬里还埋着烧红的火炭,滚烫发热。

可是……这人间,这苍凉得没有一丝温度的人间,活下去又有什么趣味呢?

中秋佳节,别人都是阖家团圆,他却是清冷一人,还要一遍又一遍地被提醒自己的悲惨:能庇护自己的父亲去世,而一向温柔的母亲却丝毫不顾念她未成年的儿子,殉情而死。

桓羿抓住放在顶上那枚月饼,攥进手心里,想到愤怒处,手掌用力,便将这刚刚烤出来,还十分酥脆的小饼给捏碎了。

他回过神来,将手中的碎屑残渣丢回盘子里,然而视线漫不经心扫过,却忽然一凝。

一片残渣之间,露出了一张叠成方形的小纸片。

桓羿心头一跳,在那一瞬间甚至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但旋即他就反应过来了,这月饼是甄凉亲手烤的,纸片恐怕也是她放进去的。用这种不引人注目的方式,这是要传递隐秘的消息?

想到白日见面时甄凉的表现,桓羿忍不住微微皱眉。

他伸手将那张纸片拾起,展开一看,果然是甄凉的笔迹。不到巴掌大的纸片上,用蝇头小字写了一首诗,诗文的内容并无特别,不过是前人赏月的作品,就算被别人发现了,也可以推说是故意包在里面讨个好口彩。

只有桓羿才能通过那些写法特别的笔迹,解出藏在其中的隐秘消息。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宸妃。

其实这相当于什么都没说,可是桓羿所有的感官和情绪,却都被调动了起来。

她为什么要提起宸妃,她跟宸妃有什么关系,又想通过这张纸条,向自己传达什么样的消息?

这么想的同时,桓羿自己脑海里也出现了各种揣测。或许是因为甄凉这段时间的表现,他下意识地将对方分到了善意的阵营。如果是善意的,又与母妃有关,那么会是母妃留给自己的人手吗?

这当然是一件很难相信的事。甄凉今年十五岁,三年前宸妃去世时,她才十二,而且远在宁州府兴宁县,跟久居深宫的皇妃能有什么关系?就算母妃要替自己留下人手,或者有机密之事要留下,也不会交托给这么一个小丫头。

可是甄凉懂得只有桓羿和宸妃才懂的密语。

这是最关键的地方,有了这一点前提,即便事情再怎么匪夷所思,桓羿也努力替她找到了解释:兴宁县确实很远,看似与京中没有任何关系,但是举荐甄凉入宫的白氏,却是从宫里出去的。她虽然是太-祖年间入宫,先帝登基之后就辞去,但也有可能跟母妃认识,何况她人虽走了,宫中却还有种种关系在。

至于甄凉过分年轻,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才不会被外人怀疑呢?

而且这样一来,甄凉那种总是透过他看向什么人的眼神,似乎也有了解释。——桓羿自己生得是有几分像宸妃的,其实现在五官张开了,又因为消瘦而露出锐利的面部线条,已经不那么相似了,小时候更像。

也许她看过母妃的画像,更甚者见过母妃本人,所以才会用那样怀念却又失态的眼神看着自己,所以她才会说“看见殿下就仿佛见了家人”。

宸妃很早就入宫了,据说宫外的家人早已在战乱中离散,遍寻不见。甄凉会不会是宸妃后来找到的家人之一?

桓羿深吸一口气,将种种翻滚的念头与情绪尽数压下去。他将掌心里的纸片藏进袖子里,又掰开另外四个月饼,确认里面没有藏着纸条,然后随便分了一口尝过,剩下的放回去,扬声叫人进来收拾,顺便掌灯。

等灯点亮,食案被撤下去,屋子里只剩下自己一人,桓羿才取出纸片,在火上烧成灰烬。

艳红的火舌在浸了油的纸片上跳跃,映出他眼底一片璀璨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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