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沈渊独自在帐中看书时,刚落笔写下一句诗,便听得有人进来了,不慌不忙地将诗收好。
还以为是商陆回来了,一抬头,竟是段曦宁。
没想到她竟会纡尊降贵地来他的营帐中,他惊得好半晌未反应过来,一动不动,呆呆地看她进来。
回过神来,他急忙起身行礼,段曦宁摆了摆手道:“不必多礼。”
桓军在此地准备过江的战船,须得扎营几日。段曦宁难得清闲,在马车上也睡了个够本,便出来活动活动筋骨。
一闲下来,她才想起来自己还从梁国带了个质子,又听贺兰辛说沈渊都把自己关起来从不出门,好奇地过来看看。
她虽点他为质子,却不是要他做囚徒,自然也不需要他画地为牢。
沈渊倒也不敢真的失礼,朝她拱手一揖后,又为她沏了茶,客气有礼地招呼她。见她真的只是随便转转,他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段曦宁闲适地打量了一番他所居的营帐。
暂时用来歇脚的地方颇为简陋狭小,放不下太多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唯有营帐中放的几箱书和文房四宝颇为显眼,让人一看就是读书人的居所。
扫了一眼那些整齐摆在一旁的书箱,段曦宁随口问:“这些书,你可看过?”
沈渊抬头老老实实道:“皆已看过。”
段曦宁不解:“都看过了你还带着这些书做什么?”
“温故而知新。”沈渊又道。
实则是他有的书只这几箱,不看这些,便没什么可看的了。
看几个大的书箱旁还放了一个小了许多的箱子,段曦宁又问:“这是什么?”
沈渊如实道:“是我读书时所记手札。”
看他一板一眼的模样,像极了她以前在学堂中见过的小书呆子,段曦宁莫名想逗逗他,便问:“大军马上要回过江了,趁还在梁国,你不出去再看看?”
他听了,抬头看向门口,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渴望。
若不是怕惹出事端,让自己稀里糊涂地送命,他其实是很想经常出去走走看看的。
毕竟,这可是他生平第一次走出武康城,如同离开笼子的飞鸟,对外面一切都十分新鲜。
可是想到自己的身份,他又担心出去万一发生什么事,像那位荆国质子一般不明不白地就死了,觉得自己还是老实待着更稳妥,旋即摇了摇头:“臣在此读书便好,不必出去。”
段曦宁看他这口是心非的模样,微微挑了挑眉,觉得有趣,闲适地在书案前坐下,见他在一旁干杵着,随口道:“坐!”
沈渊犹豫一瞬,也跟着端端正正地坐在她面前,忙为她倒了杯茶。
接过茶杯,段曦宁又漫不经心地提醒道:“你可想好,过了江,可就彻底离开梁国地界了,以后再想看可就看不着了,莫要后悔。”
余光瞥见他神色顿了顿,她抿了口茶接着刺激他:“话说,你虽为梁人,只怕还从未见过这梁地的大好风光吧?”
“你出过武康城吗?怕不是长这么大就一直窝在梁宫里,连宫门都未曾踏出来过吧?”
此言一下戳中了沈渊心中隐痛,他原本淡然的脸色顿时控制不住地沉了下来,垂眸掩饰着不敢让她瞧见。
他也不是天生就不爱出门见人,非要画地为牢的。只是沈濯他们常常欺凌于他,而父王从来不会管,兄长也不能事事照拂,导致梁宫之中不少人也对他冷嘲热讽不时羞辱。
他不想去听那些恶语,不想面对那些无端恶意,更怕惹祸上身给兄长添麻烦,这才一直闭门不出。
偏偏眼前之人还在肆无忌惮地出言不逊:“啧啧,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堂堂七尺男儿如井底之蛙,以此观之,难怪你梁国大军不堪一击。”
沈渊压抑着几分怒气,抬头问:“陛下何故出言伤人?”
段曦宁满不在乎地反问:“怎么,窝在书堆里书虫做久了,听不得一句实在话么?不仅坐井观天,还爱自欺欺人。”
听听,说得一句比一句气人,一句比一句不像人话。
段曦宁话音刚落,就见沈渊“腾!”一下站起来,看起来面色不佳又极力隐忍。
她依旧优哉游哉地接着拱火,对他的怒气仿若未觉,亦未不悦,唇角微扬,继续挑衅:“朕难道说得不对吗?恼羞成怒了?”
沈渊的理智逐渐被怒意吞噬,不满愈加明显,怒意翻涌,十分克制才未翻起惊天巨浪。
原本沈氏子弟过了束发之年就可以出宫建府,他一直想趁此机会脱离梁宫,像他那被尊称为竟陵先生的伯父一般,出去云游四海,再也不回来。
可他却刚好遇上桓朝大军压境,梁国岌岌可危,自然就没来得及出去,直到如今做了质子,才第一次走出武康城。
此刻罪魁祸首居然还敢在这儿对他大加嘲讽,真是岂有此理!
若没有她兵临城下,此刻说不定他已经离开了武康出去云游,不必在这儿如履薄冰,唯恐朝不保夕,横死他乡。
他知道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只是想到这些事,委屈与愤恨都齐齐涌上了心头,再也顾不得许多。
为何他从未作恶,却好像所有恶果都叫他一个人承受?
沈渊知道自己不能奈她何,仅有的理智也让他不敢对她怎么样,便起身告退,离开了营帐。
惹她不起,他总还躲得起。
段曦宁看着他负气离去的背影,忍不住嗤笑出了声。年纪不大,气性可不小,几句话竟然就恼了。
一方面惧怕她,一方面又学不会忍气吞声、做小伏低,当真有意思。
也就是碰上她不轻易杀读书人,英明神武,不拘小节,不然,他可惨喽!
把帐中主人气得离开,她自己倒施施然地在帐中又喝了杯茶,起身坐到了沈渊方才坐的地方。随手翻看他看的书,上面有不少批注,很有条理,并不妨碍阅览,可见其读书用心。
见一旁有个小册子,应当是他的读书札记,她便拿起来看,只见写得工工整整,字迹有颜筋柳骨之风,很是赏心悦目。
从字里行间能看出他见解独到,不似寻常书生迂腐,不是死读书的呆子,只是囿于见识略有不足。
段曦宁自己读书是个半吊子,除了能看出他字好看文章不错,再看不出太多,往深了看也觉不出太多门道,只觉着是个读书的好苗子。
想想她手底下那帮大老粗,让她在军营中也成日里要被奏章淹没,无人分担。他这样的人若是能为她所用,效忠于大桓,正能解她燃眉之急。
可惜了,偏偏是梁国的公子。
成天看文书眼睛都要看瞎了,看见这么多字就头疼,她随意翻了翻便原样放了回去,又看到一张纸上他不知何时写下的诗,俊秀的字颇为养眼。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日寒月暖,来煎人寿。”
此诗乃大才子李贺屡遭挫折,壮志难酬,历尽沧桑后所作,读来总叫人多生惆怅,感慨良多。
可沈渊才多大?
不过十五岁的少年郎,何处得来如此感慨?
好似历经世事浮沉的老翁一般。
看来,他似乎在梁宫中过得极不顺心。
起身出得营帐,就见沈渊独自在不远处站着,眺望东南,背影有几分寥落,与那句诗所显意境倒是颇为相合。
那是武康的方向,一片云雾缭绕,遮蔽着他的视野,让他看不见什么风景。
“想看你梁国的山河,在我大桓军营能看到什么?”
段曦宁朗声高语,打破了寂静,引得他回头看她。
少年人终究藏不住心事,面上有几分别扭。不知是不是还在赌气,低着头缄默不言,只行了礼僵在原地。
从帐中出来后,被风一吹,他就很快冷静下来,劝自己不能一时意气,她刺几句又不打紧,总比丢了命强。
可他平日深居简出,甚少与人打交道,亦做不来做小伏低之态,不知该如何是好。
段曦宁走到了他面前,挑眉道:“朕带你出去看看。”
沈渊并不敢跟她独自出去,正想回绝,就听她扬头朝着远处虚空处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
不一会儿,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应声而来。
她拉住缰绳,飞身上马,动作干净利索,一身玄衣劲装极为飒爽,墨发高束,在清风暖阳中鲜衣怒马,像极了快意江湖的侠女。
这是沈渊过往的人生中从未见过的场景,一时竟看得有些呆,恍惚间还以为是书中的场景幻化出来的,直到段曦宁出声:“上来!”
沈渊回过神来,听到她的话,满是迟疑,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迟迟并未动。
她要和他共乘一骑吗?
男女授受不亲,如此实在于礼不合。
还是说,她打算把他带到桓军营外偷偷宰了?
想到这个可能,他心下一凉,惧意腾起,反而后退了半步。
段曦宁见他如此,不知他忸怩个什么劲儿,一起骑个马又怎么了,能遭天谴不成?
她这人向来没什么耐心,挑眉问:“怎么?想让朕抱你上来啊?”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日寒月暖,来煎人寿。”出自李贺《苦昼短》,意思是:我不知道苍天有多高,大地有多厚,只看到寒暑更迭,消磨着人的年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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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共乘一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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