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一时静悄悄的,只听得窗外晨风习习,如泣如诉。
宋聪紫心中百感交集,既为当前困境忧虑,又为尉迟之命运。
那桩由责任捆绑的姻缘,那个她曾敬而远之的男子,如今想来,竟是如此脆弱,却又鲜活可感。
“我,倒是从未真正识得他罢?”聪紫一叹,眉间淡淡愁绪如远山般绵延不绝,“我所见的,不过是他那些笨嘴拙舌的追求……却不想,他竟还有这样的一面。”
宋墨霜见她如此,眉眼间稍稍舒展了些,语气也柔和了几分,温言劝慰道:“姐姐,尉迟将军虽在家中,有不周到之处,却也是个顶天立地、光明磊落的真英雄。他肯为国捐躯,为部下舍命,便是为了姐姐,他也甘愿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啊。”
聪紫只是微微苦笑,黯然道:“早知如此,我……我该待他温柔些才是……莫叫他带着遗憾而去。”
宋墨霜见状,略略莞尔:“姐姐何苦自责?这世间夫妻,又有几对能够真正心心相印,举案齐眉的?况且,尉迟将军虽勇猛,却也果真是个不解风情的榆木脑袋。去年中秋,他巴巴地送姐姐的那支‘金镶玉’簪子,姐姐可还记得?” 她说到此处,故意顿了顿,掩着嘴偷笑。
聪紫被她这么一说,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怎会不记得?那哪里是什么‘金镶玉’,分明是铜包瓷!亏他那般五大三粗的汉子,也学着人家送簪子,却不知簪子也分三六九等,闹了个大笑话!”
她说着,又想起了尉迟凯当时窘迫的神情,心中暗叹,又添了几分酸楚。
想他戎马半生,哪里又懂得这些女儿家的精细玩意儿?只怕是花了大价钱,被人蒙骗了去,还自以为得了什么稀世珍宝,巴巴地送来讨她欢心献宝一般。如今想来,倒也怪可爱的,憨直得紧。
聪紫手握那羊脂白玉坠儿,触手生温,光洁润泽,心中不由得百转千回,感慨万千。
想当初,聪紫只道那尉迟凯乃是沙场莽夫,不懂诗书风月,又因婚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心中对他并无甚柔情蜜意。
况且尉迟府中几位夫人欲将苏家表妹纳为侧室,聪紫与尉迟凯之间愈加疏远,见面亦是冷冷淡淡,并无亲近之意。
如今细细思量,往昔种种,如在昨日,却又似隔三秋,历历在目,仿佛走马灯一般,在眼前回旋不止。
犹记得那日尉迟凯出征,笨手笨脚地将这玉坠挂在她颈间,粗糙大手无意间触及她肌肤,聪紫心中顿感厌恶,丝毫不假辞色。
而尉迟凯只是憨憨一笑,挠了挠头,道:“夫人莫怪,凯乃粗人,不懂这些斯文礼数,总是唐突了夫人。只是这玉坠,还望夫人贴身佩戴,也好保佑夫人平安。”
因众人皆在,聪紫不便推辞,只得将玉坠系于腰间,却是不愿贴身佩戴。饶是如此,那苏蔷仍不免冷言冷语,阴阳怪气了好几日。
如今,这玉坠仍在手中,晶莹剔透,温润如旧,只是物是人非。
窗外风过,吹动檐下风铃,叮当作响,宛若正诉说那未尽的旧事与理还乱的情缘。
她暗想,若是时光能够倒流,倒是应当对他多些温柔,莫要再像从前那般,无意中伤了他的心。
聪紫看着眼前的桂花糕,又想起一桩他笨拙地试图讨好她的样子——有一回,他特意带回一盒京中时兴的芙蓉糕,说是听闻她喜欢甜食,可她只冷冷瞥了一眼,道:“甜腻之物,我最是不喜。”如今想来,他当时定是十分尴尬,却又不敢表露,只得讪讪地将糕点收了起来。
“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的夫君,尉迟凯。”聪紫的声音平静而低沉,“苍天有眼,似他那样光明磊落之人,定会吉人天相,逢凶化吉。” 她摩挲着玉坠,到好似将所有希望都系于这方寸小物之上,教宋墨霜看了好不心疼。
往日里,聪紫只觉得他木讷寡言,甚或有些粗鄙,不懂琴棋书画,也不爱吟风弄月。
如今想来,却是她辜负了他一片赤诚之心。
她想起他每次见她时,眼中的欣喜,笨拙的殷勤,甚至紧张到手足无措的憨态——有一次,因着暴雨,苏家的诗会取消,她难得在家,正闷闷不乐,尉迟凯便巴巴地想给她沏一壶雨前龙井。谁知他因紧张,竟打翻了茶盏,烫到了自己。他却不以为意,笑着连声道:“不妨事,不妨事,一点儿小伤。”
聪紫不觉黯然神伤,轻声道:“我先前只道他是个粗鲁武夫,谁知他竟有如此英雄气概,保家卫国,为国为民。往日里那些家长里短与他的家国大义相比,如今想来,竟是微不足道了。”
这一番话,倒是说在了宋墨霜的心坎上。只希望姐姐这颗七窍玲珑心,可要好好珍惜,莫要再辜负了这良人。
“我所见的,不过是他严肃的一面,笨拙的追求,像个……像个愣头青似的。” 聪紫幽幽道,声音中带着几分怅然,几分自嘲,“他赠我的诗,尽是些‘沙场秋点兵’、‘将军百战死’之类,我与苏蔷当时还笑话他,说他满脑子刀枪剑戟,不懂风月……”
宋墨霜声音又复柔和了几分:“姐姐,尉迟将军虽有缺点,不善言辞,不解风情,然而他实乃真英雄也,一片丹心,可昭日月。姐姐莫要太过伤心,吉人自有天相,相信他定能化险为夷。”
聪紫听了这话,淡然一笑,眉目间却隐隐透出几分怅惘,道:“早些间,我哪里晓得今日这般光景?那时他赠我诗句,我嫌它酸腐不堪,只道是武夫故作风雅,未曾放在心上。如今细细想来,他那一片真心,却被我弃如敝屣,倒真真辜负了人家。”说罢,轻轻叹了口气,似是追悔,又似无奈。
她略顿了顿,复又道:“若是我当日少些冷淡,多些温柔,莫要由着那苏蔷使些小性儿……”
宋墨霜在一旁听了,心中暗自思忖:这苏蔷的性子,娇蛮任性,普天之下,怕是无人能降!便是聪紫姐姐不纵着她,她亦不会改的。
她又忆起尉迟将军,那憨厚的面容,每每见姐姐时那笨拙殷勤的模样,心中不禁感叹:情之一字,果然害人不浅!倘若聪紫姐姐早些明白自己的心意,何至于今日这般苦痛?她心中虽如此想,却不便,亦不知如何多言,只默默陪着聪紫。
却不知聪紫心中,另有一桩隐秘之事,从未对人提起,便是对自己,也未尝肯承认。
如今想来,却又是另一番滋味了。这隐秘之事,如同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在聪紫的心头,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聪紫轻轻一叹:“墨霜,你说……如今他还活着么?”
一时之间,屋内气氛凝重,只听得窗外蟋蟀偶鸣几声。
却说聪紫心中,虽则感怀前尘,亦略有些悔意,未曾对那尉迟凯稍加温柔,致使他抱憾而去。然则,她心中细细盘算的,却是昔日那众人口中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尉迟将军,那平定四方、威名赫赫的常胜将军,如今竟落入囹圄,成了狡诈如狐的敌人手中一颗活棋。
而这颗活棋将落于何处,却无人能知。
宋墨霜略一踌躇,终是点了点头,沉沉说道:“眼下他当是还活着。李忠欲留他一命,至少此时如此。一个活着的敌军主帅,胜过一具冰冷的尸首,在谈判桌上,总归有些用处。”
聪紫素来冷静自持,在外人面前不轻易显露喜怒,此刻心中千头万绪,又逢与妹妹独处,面上倒显出些许波澜。
少顷,聪紫轻叹一声,幽幽道:“如此说来,你我姐妹须得早作打算,莫要教他真做了那棋盘上的弃子,白白送了性命去。”
宋墨霜亦是长叹一声,黛眉轻蹙,道:“正是这话。只是你我如今身在局中,困于樊笼,须得步步为营,谨慎小心,方有转圜之机。”
聪紫轻抚着手中温润的玉坠,触感细腻温凉,恰似尉迟凯当日赠她之时,温言软语犹在耳畔。
她轻声问道:“妹妹对宁国颇为熟稔,依你之见……尉迟凯他……他如今境况如何?会被如何处置?”
宋墨霜默然片刻,凝视着窗外飘落的桂花,如同点点碎玉,散落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她缓缓答道:“宁国人素来以残暴著称,酷刑峻法,便是那来往两国间的贩夫走卒,茶余饭后说起宁国刑罚,也要吓得魂飞魄散,面无人色。我……实在不敢妄加揣测,唯恐……唯恐……”她欲言又止,心中亦是忐忑不安。
尉迟凯乃是许国主帅,执掌兵权,想来知道不少机密之事。便是那李忠饶他性命,只怕也少不得严刑拷打,逼问军情。
这李忠,可不是个善茬儿。
只是这一番话,宋墨霜却不敢说出口来,唯恐更添了聪紫的悲戚。
聪紫紧紧握住那枚莹润的玉坠,好似这是她与尉迟凯之间唯一的联系,只要握着它,就能感受到他尚在人世。
少顷,她抬头问道:“墨霜,你说,我们该如何是好?”
宋墨霜见状,心中酸楚,伸手握住姐姐冰凉的手,柔声安慰道:“姐姐莫要忧心,过度悲伤于事无补。尉迟将军乃是朝廷栋梁,宁国人断不敢轻易加害。眼下虽然形势危急,但未必就无转圜余地,‘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总会有峰回路转之时。”她语气如同磐石般稳固,倒也给聪紫带来少少慰藉。
宋墨霜复又宽慰道:“我已遣心腹之人乔装打扮,潜入宁国暗中打探消息,一旦得知尉迟将军下落,定会设法营救,姐姐只管安心静候佳音便是。”
“哦?”宋聪紫微微侧头,好奇道,“妹妹可有良策?快快说来,与我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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