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寂静无声,唯有烛火摇曳,映照在墙上,洒出斑驳陆离的光影,随着窗外漏进来的丝丝夜风轻轻晃动。
风声轻吟,平添几分诡谲之气,恰似人心难测,幽微难辨。
宋墨霜立于屋中,神情凝重,目光时而掠过四周,心思早已百转千回,眉间却未有一丝慌乱。
门外履声渐近,清晰可辨。
须臾之间,但听得一声巨响,大门轰然洞开,只见一瘦高医官,身披青色织锦长袍,在一众虎贲军侍卫的簇拥下,大步流星而来,好不威风,端的是一副天子近臣的派头。
这医官生得倒也五官端正,只是眉宇间却带着几分尖酸刻薄之色,一双三角眼滴溜溜地转个不停,活像那戏文里唱的奸猾小人,令人不由得心生厌恶。
偏他今日穿着一身簇新的杭绸直裰,愈发显得滑稽,倒似那偷穿了大人衣裳的孩童,惹人发笑。
此人进得宋家千金的闺房,竟是毫不避讳,抬脚便是一踹,全然不顾斯文礼数,直唬得随行一众人目瞪口呆,倒吸一口凉气。
尤其是那几个虎贲军侍卫,日日侍奉皇家,对礼数规矩最是敏感。见他如此行事,都暗暗生了保持距离的心思,唯恐被他连累,心中暗道:“此人如此粗鄙,想来也不是什么正经人物,可别沾染上晦气才好。”
若在平时,料想他断不敢如此放肆,只是今晚得了那鸡毛令箭,便狐假虎威起来,竟连这等高门大户的千金小姐也不放在眼里了。
屋内烛火摇曳,映得众人面色明灭不定。
医官眼珠一转,目光在室内逡巡一周,只见屋中二人,皆是一身丫鬟打扮,低眉顺眼地立在一旁;而那高大威武的男子,却又作小厮模样,垂手侍立。
他不由得心中狐疑顿生,暗忖道:“这尉迟夫人好生奇怪,身边怎的都是这般奇怪的下人?莫非其中有诈?”
他眉头紧锁,上前一步,厉声喝问道:“尔等下人,深更半夜,不在各自院中当值,却在此处鬼鬼祟祟,作甚勾当?可知私闯皇家别院,罪同谋逆!”
宋墨霜听他满口胡言,连谋逆二字都轻飘飘地说了出来,心中暗道:“果然是个草包,不辨是非,不分青红皂白,便信口雌黄。”
她却是不慌不忙,气定神闲,心中暗自盘算:既是要拖延时间,何不戏弄这傲慢医官一番?也好教他知道,我宋家女儿,就算是被软禁,也绝非任人欺凌之辈!
当下盈盈一拜,朱唇轻启,捏着嗓子,用娇媚的声音,缓缓说道:“回禀大人,奴婢们并非私闯皇家禁地,而是奉了皇后娘娘懿旨,前来……试酒的!”
她边说边想,至于试酒什么的,自然是临时杜撰的托词罢了,权且拿来搪塞一二。
她面色不改,故意顿了顿,目光中带着几分戏谑,又细细打量着那医官,只见他面色已然微变,遂缓声说道:“娘娘懿旨,须得确保尔等准备之……御酒,合乎我大许帝国之标准,万万不可有丝毫差漏。想那皇室威严,龙颜何等尊贵,岂能让罪臣饮下劣质御酒,草草了事?若有差池,岂非辱没了我大许威名,贻笑大方?此等罪责,尔等担当得起么?”
她这话说出,神态自若,语气不卑不亢,自有一股无形的威压令人不敢轻视。盖因她立于此处,竟隐隐有几分凤仪宫主人的气度,哪里像个卑微的宫娥?
自今日晨间的残酷沙场中来,对上这小小医官,宋墨霜自然应对自如,游刃有余。这气势,宛若凤仪宫中,牡丹芍药,皆为她所掌管,一颦一笑,皆是威仪。
医官面色大变,心中惊涛骇浪:他原道今晚这事情,颇为隐秘,怎料皇后竟知晓赐御酒之事?莫非……莫非皇后娘娘早已洞察一切?布下天罗地网,只等他来自投罗网?
他来做这事情,不过是为博一个锦绣前程,对其中牵涉的复杂厉害,略略可以猜到一二,却不敢深究,生怕引火烧身。
来之前,已经颇为害怕,心道趁早做完便罢,莫要惹祸上身。
不料如今竟然正面对上了皇后的人!这……这该如何是好?
对上这看似普通却气度非凡的女子,他心中惶恐,只盼能快些了结此事。
须知,得罪凤辇之尊,莫说仕途功名,便是性命亦难保全,枉自了一番苦心经营,到头来,终究只落得个凄惨收场,岂不冤哉!
他心思电转,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紫,额上冷汗涔涔而下,强自镇定,怒道:“荒唐!试酒之人?此事本官闻所未闻!皇后娘娘金口玉言,岂会降下如此荒诞之旨意?莫不是尔等胆大包天,假传懿旨,意欲欺瞒本官不成?”
“然也,”宋墨霜却似笑非笑,巧目流转,因又淡然道,“若人尽皆知,何来秘密可言?大人莫要在此多费口舌,速速备酒,以供奴婢们检验!耽误了时辰,娘娘怪罪下来,你我可都担待不起!到时候,悔之晚矣。纵然是你哭断肝肠,也于事无补。”
她语气轻柔,却字字珠玑,暗藏锋芒,虽似无意,然其中命令之意却不容置疑。
听她如水般温柔的声调,说出此等威慑言语,医官不由自主心惊肉跳,这温和之中透出无形的压力,仿若泰山压顶,让他无计可施,不得不默然退后了一步,心中暗道:“好厉害的丫头!”
宋墨霜乃沙场中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巾帼将军,惯于在狼烟四起中杀开一条血路,说话行事自有军人的威严,不同于闺阁女儿家的娇柔。
这医官狐假虎威惯了,仗着几分薄面在宫中横行,如今心虚气短,自然被她这凛然之气震慑住了,一时之间,竟如霜打的茄子一般,蔫了下去。
他心中踌躇不定,面上虽强作镇定,额角却已见汗珠密布。他转头望向一旁的侍卫小厮,众人亦是面面相觑。
一行人只觉这美貌丫鬟言语间,真假难辨,叫人委实难以捉摸。
皇后娘娘治下甚严,素无假传懿旨之事,更何况是如此胆大妄为之事?莫非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
说不得,难道真是皇后娘娘的密令?若真是如此,违抗旨意,后果不堪设想。轻则革职问罪,重则性命不保,祸及家人。
医官面上虽强作镇定,然心中却已翻江倒海,权衡再三,终究不敢轻举妄动,唯有在心底暗自祈祷,愿能全身而退。
他捋着胡须,眉头紧锁,细细打量宋墨霜,心中暗忖:“这丫头举止不凡,虽是女流之辈,却目光坚毅,言辞凿凿,见了本官,竟无半分怯色!这份胆识,着实令人钦佩,绝非寻常丫鬟所能具备,虽然看着脸生,莫不是深藏不露,另有身份?难道确实是皇后娘娘的密使?”
聪紫见状,心下明了,自家傻妹子这戏精的毛病又犯了,一时半会儿怕是停不下来,如同那戏台上的角儿入了戏一般,真真个是“假作真时真亦假”。
她素来疼爱这个庶出的妹妹,唯恐她惹出祸端,便忍不住暗暗扯了扯宋墨霜的衣袖,为的是点拨她莫逾越分寸。
宋墨霜却只微微摇头,唇角微翘,勾起一抹极浅的笑意,用眼神示意她自己心中有数,莫要担心。
她上前一步,因笑道:"大人若是不信,尽可派人去问问皇后娘娘。只是耽误了时辰,若那罪臣服御酒时出了岔子,大人可担待得起?"
这小小医官,自然不敢去质问皇后的。
“若是不信,就去和我主子对峙。”不过是常见的威逼之词。
只是这等狐假虎威的法子,却不是人人都敢用的。
主子们最厌恶下人仗着自己的名头作威作福,平日里,宋墨霜也从未借用皇后的名头吓唬人。毕竟她是庶出,行事须得谨小慎微才是。
然则,这次是为了救身陷囹圄的嫡姐,她顾不得许多了,这才放肆了些,斗胆假传了懿旨。只盼着日后皇后垂怜开恩,莫要怪罪才是。
她黛眉微蹙,心中暗忖,自己这出戏,还未完呢。
原是想问这医官姓名,也好叫他提心吊胆,唯恐自己去皇后娘娘跟前告状。
然转念一想,若是不问姓名,事后去那御医院,唤了院使出来,将一众御医排成一列,由自己指认,这场面,岂非又是一番威势?
她虽是四品,单单论品级,小于正三品的御医院院使,但却是出生入死,在边关抵御北狄的将军,和这些只会开方抓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御医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何况眼前这医官,瞧着不过寻常御医,品级从正五品到正九品不等,想来更是不敢得罪她这“奉旨办事”的神秘宫女。
聪紫见此情景,心中暗暗好笑,附耳低声道:“妹妹果然好手段,连这等老油条都被你唬住了,真真是个‘巾帼不让须眉’!”
她看着宋墨霜,淡淡目光中皆是恬然。
宋墨霜莞尔一笑,轻声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行军打仗,即是如此。料想那权谋之道,何尝不是?”
两人相视而笑,自有一番默契。
正当那医官进退维谷,如坐针毡之际,忽听得“哐当”一声巨响,却是那被打晕的刀疤脸侍卫醒来,撞翻了身旁的青花大瓷盆,瓷器碎裂之声顿时迸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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