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虫在夜色中低鸣,微风簇浪,庙宇中大片烛火随风晃动,地上的斑驳血迹已有些愈合。
圆月高挂枝头,星夜黯淡无光,流萤掠过芦苇丛,为寂静的夜添了些许活力。
娄弦双手环胸倚靠在庙宇柱台,一脸冷漠看着唐渡。
唐渡胸口大片的血迹已用衣布止住,可脸色依旧有些惨白。
他双腿盘坐,紧闭双眼调理着内息。
娄弦下了死手,若非有妖幡抵挡,那一下恐怕凶多吉少。
一声清咳,唐渡缓缓睁开了眼。
他捂着胸口起身。
娄弦依旧是那副表情,无畏冷情,好像刚才动手伤他的另有其人。
“你为什么一定要杀小釉?”唐渡的声音有些发虚,一双墨色眼瞳直勾勾看着娄弦。
娄弦显然没有从坏心情里走出来,摸了摸自己的耳垂,漫不经心答:“与你何干?”
若不是这臭道士忽然出现坏她好事,这第五颗魂珠早就到手了,何至于在这跟他浪费时间。
唐渡见娄弦不愿回答,胸口处的伤又疼又胀,便也学着她的样子靠在庙宇柱台。
二人隔着一小段距离面面相视。
周围点燃的火烛跳动愈发剧烈,神女像立在庙宇中央,手作法印,低眉垂眸。
沉静许久,想是娄弦也不会说了。
唐渡紧抿的唇渐渐松开:“你不能杀她。”
声音像清晨落在叶面上的水路,清冽平静。
“你杀了她,云婆婆就只有一个人了。”
六年前,云婆婆在田间救了只受伤的白鼬精。
那时白小釉还未修成人形,中了田户的陷阱,是云婆婆细心照料,给它擦伤喂食。
白小釉不懂人情,整日跟在云婆婆身后东窜西窜。
刚种的油麦被白小釉踩坏了,云婆婆抓着它舍不得打,最后也只是轻轻念叨了几句。
夏日云婆婆晒谷,白小釉去帮忙,结果把新晒的谷子踩成一团,云婆婆又气又笑,最后又重新铺了一遍。
为了让白小釉睡的舒服,云婆婆特意在屋子里给它搭了个暖窝。
云婆婆的儿子阿正曾开玩笑,说云婆婆疼白小釉比他还多。
可当白小釉跳到他床榻弄乱他东西时,他也只是笑笑不语,悄悄给它挪了位置。
三人一鼬的日子过得清贫简单,却胜在幸福。
后来日子逐渐不太平,前头战乱纷纷,朝廷人手不够,开始四处征兵,年满十七的男子都得上战场。
有钱人家的父母舍不得自家儿子上战场,塞点银钱找点关系倒也能拖一拖。
可穷苦百姓家的孩子不行,典军校尉一至人一带,生死有命,皆无定准。
阿正上战场时,刚过完十七岁生辰。
云婆婆担心自己的儿子,出门前再三叮嘱,她什么都不求,也不要什么好名声,只要自己的儿子活着。
十七岁的少年郎拍着胸脯保证,等国事太平后,他一定回来孝敬母亲。
临走前他摸着白小釉的头,让她保护好母亲,不要总想着帮忙干活。
“小白鼬,等我回来啊。”
阿正回头挥了挥手,快步朝军队跑去。
斜阳拉长了少年的身影,像一只摸不到的纸船,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水平线中,随波而去。
白小釉站在云婆婆旁边,抬头看她。
一个母亲此生的牵挂便拴在了这纸船上。
油灯燃尽,慈线着身。
……
外头天有些亮了,微光浸染云霭,如轻纱缓缓掀开,远处山峦在晨暮中若隐若现。
庙宇内的烛火燃了一夜,灯芯焦卷,蜡身熔了一半,凝在烛台。
昨夜用来止血的衣布已经彻底浸红。
娄弦坐在唐渡面前,看着他虚弱的面孔说:“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想我心软么?”
少年满腔热血,抱着生还的希望上了战场。
可战场杀敌,九死一生。
洒在地上的热血还未变凉,新的血液又喷洒而来,溅的大地发烫。
暮色四合,寒鸦绕旗,士卒的躯体层层覆盖。
冰冷的长刀穿过胸腹,少年惊恐瞪大双眼,颤手去触覆了血的刀刃。
甲胄崩裂,他同战场上无数死不瞑目的躯体一样,不甘望着长空。
战鼓犹在,亡魂不息。
等儿归来的妇人日盼夜盼,清泪化作血泪,最后哭瞎了双眼没等来儿子归还的消息。
“不。”清寂的声音传来,“我是想告诉你,不论你出于什么目的,我都不会让你伤害其中一个人。”
唐渡面色憔悴,眼中却是无比固执与坚定。
世上的妖并非都是恶类。
师父曾训诫他,除恶妖,行善事,可行善事的妖与他们无异,杀不得,伤不得。
白小釉从未做过坏事,一心向善,不为云婆婆也为小釉,她没有随意杀之的理由。
唐渡捂着胸口缓缓起身,一副一战到底,绝不退让的架势。
娄弦看他执拗的模样,不咸不淡道:“你打不过我。”
“那我也绝不退步。”
“随你。”娄弦轻飘飘丢下两个字,转身朝庙宇外走去。
“你去哪儿?”唐渡满是警惕跟了上去。
胸口的伤还未痊愈,走两步便容易扯到伤口。
娄弦头也不回道:“饿了,想吃东西。”
湘城,满香酒楼。
娄弦抓起一个鸡腿塞进嘴里,手中拿了一个不够,又掐了只翅膀抓在手里。
唐渡看着桌旁叠成山的空碗,心中一阵无言。
娄弦扫了一眼唐渡,将碗里剩下的米饭扒干净,抬手叠在一旁的空碗上。
“说好了,这顿饭暂时保那白鼬精的性命。”娄弦抹了抹嘴,抬手喊店家,“小二,再来碗卤猪蹄,不,两碗!”
唐渡看着她满嘴流油的模样,十分嫌弃递过去一块帕子。
“你这是饿了多久?”
娄弦擦擦手,认真回想了一番说:“一路没吃过什么好东西,你知道的,我一个弱女子,也没什么钱,可不得饱一顿饿一顿么。”
唐渡眼角跳了跳,拿起筷子准备去夹一块白斩鸡。
筷子还没碰到那鸡肉,一股力量狠狠钳制住了他。
那个弱女子提着筷子阻拦,露出疑惑的表情:“你要吃肉?”
什么道理?他不能吃??
唐渡吐出一口气,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平和。
他强调:“我付的钱。”
娄弦手中使力,强行将唐渡的筷子撤了回去,纠正:“这是你暂时买白小釉性命的钱。”
言下之意,这桩买卖她是卖家,唐渡是买家,哪有卖了东西到手砍价的。
唐渡语塞,心中有怨气又不知朝哪儿发泄,只能不情不愿放下筷子看着娄弦吃。
那卤猪蹄是真香啊。
软糯脱骨,皮质弹牙有劲,一抿就化,每一处肉都吸满了卤汁的味道,油而不腻,格外下饭。
娄弦打了个饱嗝,将最后一只空碗叠在上方。
“吃饱了?”唐渡不温不火的说。
娄弦再次打了个响嗝,表示她不仅吃饱了,还吃的很好。
“店家,结账。”唐渡将几块银钱放在桌上。
这一顿都够他吃好几个月了。
娄弦心满意足走出酒楼。
彼时刚过早市,街上商贩还未完全撤去,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一阵接着一阵。
唐渡将干瘪的钱袋揣进怀里,想了想,又从里面拿出两个铜钱,走到一家包子铺前买了两个包子。
“臭道士。”娄弦站在一侧,看着唐渡吃包子的模样不免好奇,“你说你一个捉妖道士,为了一只妖,破费这么多,值得么?”
唐渡不想搭理娄弦,慢慢将包子咽了下去,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如今饭也吃了,你答应我的,暂时不会找小釉麻烦。”
娄弦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
她走到唐渡跟前,面对着他,倒退着脚步戏谑:“你对那白鼬精有意?”
唐渡:“……”
见唐渡不答,不论真假,娄弦自顾哀惜起来:“人妖有别呀唐道长。”
唐渡顿了脚步,终于忍不住了:“你整日除了恶意戏弄别人,是不是没旁的事做了?”
“有啊。”娄弦两手一摊,“我要杀白小釉的嘛,是你不许。”
“你……”唐渡语塞。
罢了,不和傻子论长短,不和矮子争高低,就当是修养道心了。
唐渡袖袍一甩,加快了几步离开。
正说着,一个穿着鹅黄长裙的姑娘焦急朝唐渡跑来,脚上的铜圈随着少女的步伐前后晃动。
“唐道长唐道长,不好了不好了——”话说一半,白小釉看到唐渡身后的娄弦瞬间撤住了声。
她往唐渡的身侧躲了躲,一时忘了刚才要说的话。
唐渡微微朝前一挡,将白小釉挡在身前:“出什么事了?”
唐渡一提醒,白小釉这才想起方才要说的话。
“鲁屠今天又来了,非要云婆婆那块地,前些日你同他们说好的条件又不作数了,现在正堵在云婆婆小院门口闹事呢。”
“你给我的召符昨日在庙中用完了,只能化形跑出来找你了。”
鲁屠是云婆婆的邻居。
早在两年前他就看上了云婆婆的田地,那时他仗着云婆婆是个眼瞎老太,不经人同意就把这地占为己有。
后来白小釉化成原形去地里捣乱,鲁屠种什么她踩什么,鲁屠卖什么她吃什么,这才消停了段时间。
可鲁屠对这块地实在心痒痒。
不仅位置比自家的地好,面积都比自家的大,种出来的蔬果都比自家强,还能在集市卖个好价钱。
云婆婆没了丈夫儿子,自己还是个瞎眼的,白白浪费了这块良地。
鲁屠再三登门云婆婆都没松口,软的不行就来硬的,召集了村里的籁头时不时打扰云婆婆。
今日更是过分,直接将人堵在门口不让出门了。
正是现在,鲁屠推着一车烂菜叶堵在云婆婆门口,对着看热闹的邻里高喊。
“大伙儿来看看啊,原先说好的,云家老太的菜我替她去卖,收了银钱我们三七分,结果这几日给我的菜都是坏的。”
“前些日有客人从我这买了蔬菜回去,当天一家三口就吃坏了肚子,连着拉了好几天。”
“你们说我真是冤呐,好心替她收菜,又辛辛苦苦运到镇上去卖,结果出了事人家找我麻烦,这我找谁说理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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