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雪积得很厚,压倒街边几丛矮树。天未亮清道夫就已经将雪铲得干净,此时地砖上只带着些许冰碴,路面稍滑,来往行人皆是小心谨慎。
路上一驾马车自皇宫方向向着官员府邸林立的长安大街而去,马儿蹄子重重踏在地上,自远而来,行人侧让躲避。
赵侍郎端坐车内抚着长髯,思忖方才朝堂之上的事。
他今日在朝堂上与陛下争论许久,又是为了女娘从军参官那点事,陛下仍然是丝毫不让。
萧翊和在朝堂上威严冷肃,虽未成年却偏偏摆出威严君王的模样,始终冷静条理,他挑不出丝毫差错,反而败在他执着之下。
陛下让他退下时那眼神清冷,退朝时甚至带着几分嘲意,让他摸不着头脑。
先前与几位有同样想法的同僚聚在一起商讨此事,就怕这位亲政不久的陛下又出什么歪点子。
他不敢犹疑自己的立场,毕竟那位可是坚决阻止女娘参军为官的。两边倒的墙头草下场向来不好,他也只能一心一意。
孙御史前些日子也反对,萧翊和就将他女儿擢升女官与他同朝共事,惹得朝臣暗笑。不过他也算因祸得福,将自己从这场争端风波中摘了出去。
赵端风想到这里,心情复杂,又隐隐有些宽慰。幸好他没有女儿,不用担心萧翊和走这条野路子,也不用夹在中间难受。
他慢悠悠下了马车走进侍郎府,思忖这件事,在心里骂了那天子圣人千百遍。
前朝、他国的皇帝若是与朝臣争执,就娶人家的女儿来牵制朝堂。这位少年陛下不干这档子机关算尽的事,倒是尽弄些旁门左道。
赵端风内心对于两者都是鄙夷,抚着他那引以为傲的长髯进了内门,没见到自家夫人,疑惑问门口前来迎接的小厮:“夫人可在家?”
小厮恭敬答道:“老爷,先前宫里来人,陛下将夫人请进宫里去了,说是老爷回府,让小的告诉老爷一声。”
陛下、请进宫、还说一声。赵端风两眼一黑,万千心思涌上心头,差点破口大骂。
这奸贼陛下,说是把他夫人请去,其实就是胁迫他、想逼他就范!
他与夫人夫妻结发三十余载,感情笃厚,虽然夫人刚毅泼辣,但是两人相处也算是恩爱有加。
今日夫人受他牵连,被陛下派人带进宫中,若他不从,夫人性命恐怕堪忧。
“夫人,我对不起你啊——”赵端风弯下老腰,拍着大腿朝着天大喊,跌坐地上,一时间竟然哽咽。
小厮吓了一跳,赶紧扶住他,低声道:“老爷,您在胡说什么呢!”
院中小厮丫鬟也吓得要死,将赵端风围住扶起,面上惊慌失措。
这宫中将夫人接进宫里去,乃是好事,自家老爷这么一喊,不知道的还以为陛下会怎么样夫人呢!
众小厮与丫鬟都束手无策,只得扶住他,连连劝慰,询问出了何事。
赵端风心中哀恸,泪涕横流,往日种种与夫人恩爱情形浮上心头,他咬牙切齿,揪住小厮衣襟,几乎嘶吼出声。
“夫人何时出的门?”
小厮冷不丁见他跌倒又揪住衣领,吓了一跳,老老实实回答,“一、一柱香的时辰。”
“还来得及,还来得及……”赵端风挣扎起身,冲进书房拿起匕首,又跳出去坐上马车。
马车得了他的吩咐,虽然不清楚是什么状况,但是还是朝着皇宫驶去,留下侍郎府门口仆人一脸茫然慌张,害怕老爷心急之下做了错事,牵连整个府上。
赵端风马车内还不断催促车夫:“快些、再快些……”
他抱着匕首,面上焦灼之色显露,长髯凌乱,一双混浊的泪眼朦胧。
皇城大门处,守将威严,闲人禁步。
门口雪道被铲得干净,只是还有些冰碴,进出的人都带了宫牌,进出的检查格外仔细。
禁卫军统领周延正驻守门口,此时正值换岗之时,沉重的盔甲压着步子,声音响在皇城内外,即使只是换岗,也能够让人感受到其中军士的力量与威严。
赵端风几乎是跳下马车,提着匕首健步上前,速度太快滑倒在地,匕首摔出手,“铿锵”落地,他又赶紧抓起。
远远地就被瞧见他的禁卫军警戒,禁卫军皆是列刀展枪,城墙暗处弓箭也拉满,随时准备射出。
一时间,皇城门口气氛紧张肃穆。
“赵大人这是何意啊?”
周延提剑上前,寒目凌厉,高大身形压得趴在地上的赵端风喘不过气。
他只能看见周延战靴之上鞋甲构形精致,身上黑甲严肃,象征皇权威严的压力。
还没等周延反应过来,赵端风咬牙跪起,跪得端正。他抓起匕首递上,老泪纵横,一身朱红官袍狼藉万分,低声哀求:“陛下若是要老臣这条性命,拿去便是,何苦为难老臣夫人。”
周延一身黑甲冰冷,在冬日雪光里更是如此,他闻言轻笑,知晓赵端风的心思。
“赵大人是否有什么误解,陛下将你家中夫人请进宫中与太后殿下叙旧,这太后殿下与命妇感情笃厚,乃是好事一件。怎么说起夺人性命的事来?”
“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周漾话说到最后,声音压低,带上了几分威胁。
好在这里周遭无人,禁卫军的其他人都守在岗位之上,并没有人听到他二人之间的对话。否则,这可就不仅仅是带刀入宫、污蔑陛下这点事。
要不是陛下提前交代,凭着赵端风带刀试图闯入皇宫内这一点,他身为禁卫军统领,就有资格先斩后奏,将他射杀在门前。
历代禁卫军统领皆是皇帝心腹,周延亦是。他知道内情,见到赵端风为了这件事狼狈模样,也不免笑出声,刚毅英武的脸上露出与平日里不同的玩笑神色。
赵端风呆愣住,似乎仍是不解,眼中定住,半天回不过神来,被他夺去手中利刃,半捏着肩膀请入宫。
墙上弓箭收起,紧张气氛霎那间消散,似乎刚刚皆是错觉一般。
一切又恢复到原来模样。
进宫的路上,一路都未曾遇见什么人,即使是遇见,宫人见到高大威严的禁卫军统领,皆是回避。
赵端风一路踉跄,借着他半扶着的力量,才能够走到宫内,倒是没什么人看见他的丑相。
一路上红砖青瓦,宫殿楼阁皆是雕梁画栋之景。
他被带至荣安宫殿前,门口的宫女甫一见他,就转身入殿内禀报。
一眼望去,荣安宫歇山顶屋顶高大威严,屋脊之上安屋定气的神兽蹲立,仰着午时的阳光,庄严得让人敬畏。
荣安宫是郑太后居所,先帝在时,她居住于懿安宫,先帝驾崩,她由皇后升为太后,迁往荣安宫。
这荣安宫虽然和懿安宫相比,丝毫不差,雕栏玉砌、楼阁水榭,皆是四通八达,层层叠叠,有意蕴之美,只是更加幽静。
此时正是大雪覆盖的季节,宫院内红梅似火,点缀在白雪之下,艳丽妍美,凝着晶莹剔透的水珠。
只是陛下召见,为何是到太后殿下的荣安宫?
赵端风有几分疑惑,但是很快又想了过来,陛下身为男子,必定是要与命妇、臣妻避嫌,召到太后宫中,倒是免去旁人口舌。
他心中微定,在殿前立定,周延就站在他身后,低头盯着他,那目光仿佛要在他背上盯出他的弱点和羸弱之处来。
宫中风也有些许大,寒风吹过,灌进宽大官袍袖口,冷得他手臂起了鸡皮疙瘩,他回过神来,看见袖口衣摆出沾上雪泥,一瞬间寒毛倒竖。
若是陛下现在召他觐见,他岂不是御前失仪?
赵端风内心挣扎,他今日脑子糊涂,从试图带刀到宫门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今天的结局。
陛下若是想要开罪他,那么无论是试图带刀入宫还是脏了官袍殿前失仪,都是他可以用的借口。
自古以来,想要与皇帝对着干的,无论是正一品的丞相太傅,还是缀在文武百官最后的官吏,哪一个不是悬着脑袋在朝堂上唇枪舌战?
赵端风敢在朝堂上公然跟陛下叫板,并不是他身后人给他的底气,而是他隐约地知道,现在这位少年陛下,心性与性情都是极好,并不是一位昏君。
但是真要是惹恼了他,怕是背后那位大人,也保不住他吧。
赵端风轻轻叹气,微微颤抖着的手抚上长髯,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思考如何能够将今日度过去。
正当他想着,宫门猝然打开,有褐衣长袍、面白无须的宫人踏出宫门,那人面色和气,让人见而生出几分和善笑意,是陛下身边的康泽。
“陛下召赵大人觐见。”
赵端风回神,正准备应声,就被身后雷厉风行的周延推了一把,踉跄一步。
他却是敢怒不敢言,周延虽然比他小上一轮,但是出生百年将门世家,现在是正二品武官,官级比他高,便是宫中的贵人也要高看他几分。
何况,他今日主动持刀入宫,虽然不曾有行刺陛下的意图,但是早已授人以柄,不好发作。
赵端风左右摇摆身体,挣脱他的桎梏,快步上前,提着官袍上了台阶。临进殿门,又整理一番着装,深吸一口气,这才踏入这威赫的荣安宫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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