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远是苏府上的仆从,他少年时,就和其他几个人被指派到苏府大公子身边伺候。
那时候,这是府上仆从们人人都羡慕的差事。
苏家的大公子名为苏续,他是苏家老爷的第一个孩子,也是苏家嫡子,是苏家未来的希望。按照大家说的,苏大公子是承续苏家荣耀的人物。
思远是自苏续五岁时就陪在他身边的,他是最了解苏续的人之一。
思远幼时家里困难,公子没少帮他,他房中几位仆从,都受过他不少恩惠。
在思远的心里,公子可以称得上是世家大族公子的典范。
他是心软心善、性子温和、才华横溢,少年时就有“云中君”之称,被京城世家成为“神仙般的人物”。
公子有很多好友,其中女娘却不多,他是君子心性,行为上也很克制,对于女娘们都是礼貌而疏远的态度。
直到他进入德昌书院第三年。
思远就常常在他口中听到一个人名。
安和郡主谢云昭。
这个人他不陌生,若说苏续是京城公子中最有名的儿郎,那么谢云昭就是京城中最有名的女娘。
两人是书院里的同窗,也是书院外的至交好友。闲暇时,两人时常邀约出门,赏花灯、逛花会,两人总是有说不完的话题。
那段时间,公子面上总是带着笑意。
每每得到安和郡主的邀约,从外面回来,他眉梢总是带着喜意。
安和郡主出生谢氏,性子好,也颇有才名,府上的人都默许他们往来,思远也总是悄悄看着二人相伴相知。
公子的学业一步步完成,也逐步在京城乃至天下扬名。
思远想,公子应该会步入朝堂,成为像大人一样有权有名的文官。
皇帝驾崩新皇登基时,是公子上位辅佐新皇的好时机。但是出乎思远意料的是,自家公子没有动静,等到他从德昌书院里出来,又等他及冠,他突然请旨去北城关。
说起北城关,思远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谢云昭。
谢云昭身为郡主,若是定亲嫁人,定然是吃穿不愁、富贵一生。若是在朝堂上做个文官,说不准也是能够有一番作为。
但是她却去北城关做了个武官。
自家公子想要去北城关定然安和郡主的缘故。
公子去北城关那两年,思远也曾经为他担心过,但是还好他最后平安回来,还因为在北城关立下的功绩升了官。
看来北城关也是一条不错的道路。
思远那时候想,自家公子这也算是正式步入朝堂,未来肯定风光无限。
苏府里的几位公子就属自家公子最先进入朝堂里,未来肯定也顺风顺水。
苏续作为丞相府公子,前二十多年走得太顺当,以至于江南传来消息,说公子遇刺受伤的时候,思远压根没有往太坏的地方去想。
但最后的结局京城众人也知道。
那么是谁下这样的狠手呢?
思远愤恨地想,公子因伤卧病在床,他除了照顾自家公子,就是在想如何找出凶手。
不知道是公子在朝堂的政敌,还是在江南遇到的歹人……
直到他听到了苏续与安和郡主——或者说是谢大人的对话。
原来竟然是自家府上的人!
他不敢相信,怀着惴惴不安的情绪照顾自家公子,心里是说不出的惋惜伤痛,他甚至想将这件事情告诉大人,求大人为公子讨回公道,但是他又不敢做公子的主。
公子似乎有自己的考量。
直到大人与公子秘密谈话,他这才知道,原来大人也查清了是府上苏恪公子动的手。
京城世家中人多,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心思,难免为自己打算,谋求的手段腌臜了些,谋求的心思贪婪些。
思远都是知道的,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家公子对待弟妹是如此亲厚,却被自己的庶弟所害!
他忧心忡忡,公子也看出来了,猜出他的心思。
“苏府的名誉重要,况且苏家这些年风头太盛,这件事情若是传出去,对苏家的打击太大……再等些时候吧,到那时候,我管不住,就任由这件事去吧。”
公子苍白着脸说道。
思远回想起这些年,苏恪公子对待大公子,总是笑脸相迎,以礼相待这位兄长,他心中就升起一股冷意。
原来,苏恪公子对待自己公子竟然有这般恶意。
原来,大人表面上疼爱公子,背地里也有自己的打算。
思远将自己的心思压下,尽量不表现出来,只期盼着能够给公子最好的照顾,公子也能够好起来。
但……
终是事与愿违。
去江南之前,思远受公子的嘱托,在京城的几家店铺,都置办了东西。
天衣阁的祥云天衣、珍宝阁的结缘玉佩、琳琅斋的粉珠玉簪……
都是顶稀罕的珍品。
即使是公子不说,思远也能够猜到,是公子预备送给谢大人的,不论是衣裳还是饰品,都是公子亲自设计的图案样式,处处按照谢大人的心意来的。
等到公子从江南回来,说不准就升了官,能够与谢大人成就美好姻缘呢。
思远心思活络,虽然公子不说,但他看得很明白,等着盼着能够喝上一杯公子的喜酒。
但苏续这次回来,提起那些珍品的时候,思远心里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这件事情,成不了了。
公子的伤久不痊愈,府上的氛围也越来越低沉。
公子对待谢大人的态度,也越来越冷淡。
最开始的时候,思远觉得,也许是今日公子身体不适,情绪上难免照顾不周。
但是等到谢大人一走,公子对待其他人又是如往常一般温和亲切。
谢大人下次再来,公子仍然是不冷不热的样子,直到最后,将她拒之门外。
“当日叫你去做的那些东西,现在能取的,都去取回来吧。”
公子这样吩咐。
思远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他将公子置办的那些东西,已经做完的,没有做完的,都通通取回来,然后按照公子的嘱咐一一销毁。
就像是在销毁他的心意。
公子怔愣地望着院子,双眼无声,沉默无声。
思远的心也跟着痛。
谢大人又来了。
公子还是不见。
等到公子垂危,苏家的几位老太爷、老爷们都来了,公子一一见过。
谢大人来了。
公子不见。
直到公子走了,谢大人才看到棺椁最后的一眼。
往日德昌书院里一起读书的同窗,战场上并肩作战的同僚,闲聊同逛的知己,一下子就分崩离析,再也见不着了。
那日谢大人在院子里站了许久,思远几次出来唤人,都见到她抬头时希冀的目光,但叫的都不是她。
她脚下站着的那块地,就是当时思远奉命销毁那些珍品的地方。
苏府升起了白幡,随着苏大公子的离去,苏府人皆是讳莫如深的神情。
府上也笼罩在低沉的氛围中,夫人哭了一次又一次,仆从进出皆是踮着脚尖,小心得不能再小心。
苏府终会没落下去。思远心里隐隐约约有这样的预感,直到苏府大厦倾塌的那一天。
可以说,再秘密的事情在陛下面前都有瞒不住的那一天,苏府的丑事京城人尽皆知,大人被贬安县,举家搬迁。
思远请了夫人的命令,说是想要给公子守墓。
他家还有亲戚在京城,如果留在京城,也能找到活计,若是能时不时去看看公子,他也好全了公子当年对他的恩情。
夫人答应了他,放了他奴籍,又给了他金银。
虽然不多,但是足够他在京城立足。
思远就这样留在京城,他会识字,人又机灵,是跟着丞相府公子见过大世面的人,很快就找了份活,在一家布店里寻了个账房的活,跟着老师傅做下去。
有时候他想起往事,就去看看公子。
布店来往的人多,其中也不乏大户人家前来采买,有时候他也能听到些京中世家杂七杂八的事。
例如谁家公子入了朝堂当官,谁家女娘在德昌书院里被选去做女官,迁去灵州的公主办了女学,霍家的小姐深得朝廷赏识……
还有谢大人,谢大人与陛下有情,时常出入皇宫。
世家起初还颇有微词,时间久了,陛下仍然坚持,他们也就不说了。
连自己的家事都没有处理好,也难对陛下的家世插手。
布店里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经历和故事。
脱离了苏家这样大家族内的那些复杂往事,思远也逐渐看到京城内寻常百姓的故事。
他娶了妻,是位在布店卖布的勤劳姑娘,他也有了自己的家,获得了属于自己平凡安定的幸福。
只是有时候,看着店外来往的人群,听着时不时有人进来买布料时的闲聊,他也会想到当年在丞相府的样子。
想到公子幼年时在府中习字背书,少年时穿着一身蓝白的书院长袍从马车上散学归来,想到他及冠时夫人热切又期盼的微红眼眶,想到他回来时京城人崇拜赞叹的语气,想到他离开人世间时最后看的那一眼灵蕴轩院子里站着的那个人……
终究是时光荏苒,岁月不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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