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伤兵营

北城关,十二月,天大雪。

驻军之地,营帐外一片白茫茫的世界,远处的山头绵延起伏,都隐藏在铺天盖地的雪中。

距离上一次的大战已经过去大半个月,燕云军中气氛还算平静,除了每日必练的剑招和健体操,众将士还算清闲,暂时不必操心战场上金戈铁马的大事。

天气越发冷了,营帐外柴火难以升起,只能在帐篷与营帐下升起取暖的篝火,围坐在火堆旁边的士卒恨不得贴上去,驱赶那深入骨髓的寒意。

伤兵营里,飞燕军的军医总使见手青娘子拉了一道帘子,正于帘子内舂药煮药。

帘子外面,是受伤较重的女娘将士。

伤病营分了男营和女营,男女营帐之间分得很开。虽是驻军营地,随时都有可能上战场,但是男女之间的避防谢云昭也考虑过。

军中纪律严明,征战沙场,生死事大,也并未出现过不该有的乱象。

男营是由见手青的师兄空青子主管,两人偶尔也能交流医术,有危急情况时也能搭把手。

见手青营帐外今日伤兵又比昨日少了几位,营帐中军医脸色和缓松快。病人痊愈,作为大夫总是愉悦的。

营里药味甚重,带着些沉闷的奇香。最初闻之,只觉怪异;细细闻过,又觉有奇香入鼻;时间久了,难免气闷。

“天气凉了,这山中溪湖之水皆被冻住,我看大家取水都是一件难事。”见手青微微叹气,手中拿起一块厚实的旧布,包裹着煮药罐子的罐柄,将药倾斜倒入碗中。

滚烫的褐色药汁乖顺流入碗中,桌案上静静摆上几碗,碗中汤药只冒出缕缕白气,消散在冬日的空气里。

身侧医女上前,将药碗统一带下去,给伤病的将士端去。

谢云昭坐在角落里,正低头舂药。

药材的气息扑面而来的沉闷,她不喜欢。但是这药材是治疗内伤的调养药丸的一味重要引子,必须用力舂过,研成细粉才能入药。

在军中的日子,若是没有其他的事情,她就在见手青娘子这里替她舂药。她手劲儿大,效率也快,是其她几位医女的难以比拟的,见手青乐得使唤她。

谢云昭听见她的话,抬头轻叹:“取水是难,但现在安稳已是不易。”

目光落在屋内,只见手青一人煮药,其他医女皆出去送药。

她继续道:“我怕的就是戎军一个多月折在我燕云军手上两次,总共两万余人,戎国朝中只怕沸腾激荡。”

见手青往药罐里添加药材的手一顿,随后又若无其事移开,语调里带了几分笑:“怎的,我瞧你从不畏惧刀剑兵戈,面对戎军时也向来无畏,现在倒是懂得深思熟虑了?”

谢云昭略过她玩笑似的话,手中舂药的动作慢了下来:“我怕过谁?只是他戎军若是分军入陈,我倒能慢慢收拾他们,若是他们丧心病狂,发疯地大举进攻,我这北城关怕是难守。”

她几年前攻下北城关,拿回了属于陈国的部分领土,解救了生活在戎军压迫欺凌之下的北城百姓,更是召集北城以及附近城池的女娘为军。

时至今日,她已经在北城关待了一千多个日夜,对这里的一切都那么熟悉。

北城关这几千亩地,无一不是她与众将士死守下来的;从启阳谷到塞月河,从北城关外百里之地到北城城内,都是她戍守之地。

此地险要,只有一条可以顺畅通行的大道,那就是自启阳谷入,南下陈国。戎军自然不会放弃这样一个好地方,但此地易守难攻,戎国不会将所有希望寄托于此地,北城关将士暂时能够歇息缓和。

但若是戎国朝堂生了变故,支持从北城关过的人数压制过反对的人,戎皇也许会不顾一切大举进发此地。

谢云昭近日心跳得厉害,总是梦见戎军数十万士卒攻进启阳谷,直指北城关的样子。

身侧另一炉药已经煨好,热气将陶盖顶起,不断发出咕涌的声响。

见手青上前倒药,唤医女进来拿走,才回身看她。

“你有此忧心正常。不过,戎军若是进攻,其他城池必定缺少兵马安置。你且继续派人打探,若是有了风声,及时寻求增援便是。”

谢云昭想起裴珩来。

上一次裴珩所驻守的铖运关,大批戎军入侵,她派遣了宋策带领飞云军去支援,最后大获成功。

若是她有难,她相信裴珩也会前来相助,只是现在战事吃紧,戎军虎视眈眈,就怕有调虎离山之计。

不管是裴珩还是她,都不能擅自离开驻守之地,不然失守事大。

见手青跟随军中五年,战场上的事情也了解一些,她所说的也是谢云昭想的。

谢云昭不愿多想,简单几句止住了话头,又给见手青舂好分量足够的药,就披好大氅、掀开帘子弯腰出去了。

帘子外间稍明亮些许,从门口看去,一张张支起的床榻排列着。床榻上女娘们盖着稍厚的棉被,几张病榻之间还有小炉炭火,这条件已经算得很不错了。

医女们在旁边换药喂药,忙得脚不沾地,但好在乱中有序。

谢云昭今日仍然是一身黑衣金甲,甲外披着大氅。大氅许是许久未曾护理,毛已经有些潦草,但好在厚实,也足够暖和。

她甫一出来,就见近处几位女娘颔首轻唤,于是抬手免礼。

伤病营里多是受了刀伤剑伤、裂骨重接的女娘,时间距离上次大战已经过去许久,伤口倒是痊愈,只是裂骨重接的还需静养。

这里多数是安静的,只偶尔有几声疼痛的哀吟闷哼,几张痛苦挣扎的面孔。

谢云昭不忍多看,但是她却压抑住心中不忍和心痛,直直看过去,想要记住这个模样。

这里的军士有的被戎军砍伤勉强救回一条性命、有的在沙场上厮杀落下惊魂之症——这就是战争的惨烈,这就是燕云军守卫家国的艰难。

谢云昭泰步上前,视线从最靠边上的女娘一直看到最里面的女娘,心中蔓延上一种说不出的苦涩,比那见手青娘子最苦的药还苦一些。

她来伤病营慰问过伤兵多次,医女们都认识她,见她出来又低声同她说话,语气里带着崇敬期冀。

营帐外风雪很大,旗帜猎猎作响,北城关的冬天向来如此不近人情,冰寒刺骨。

谢云昭伫立营中,外边风声呼啸而归,眼前却是伤兵营受伤女兵将养着的模样。

她顿了许久,才开口说话宽慰伤兵,又在一位小女娘身边停留。

说是小女娘,其实是与她刚刚上战场的年纪差不多。只是身形略小,坐在角落的一张榻上,脸色有些苍白、整个人裹着被子还瑟瑟发抖,但除此之外,似乎没有其他外伤。

“她多大年纪了?”谢云昭眼神瞥过她一眼,问起旁边正准备给小女娘喂药的医女。

医女答得爽快:“将军,她小名阿李,快满十七岁了。她自北城招军而来,前些日子第一次上战场,受了些惊吓,是……惊魂之症。”

谢云昭默默点头,她军中男女,招军皆满十六岁,训练半年以上才可上战场。

这女娘未满十七,看来是刚满十六就进了军中,成为娘子军的一员。

惊魂之症……许是受了惊吓。

谢云昭武术高强,若论六艺,她也少遇对手。只是她并非大夫,不精通医术,也不知道如何治这惊魂之症。

阿李小脸素白,身体如惊弓之鸟,不住地颤抖,裹紧了棉被却还冷得厉害似的。偏偏额头又冒出细密汗珠,仿佛身处水深火热之中,一会儿被寒冰冻着,顷刻间又被火炙烤。

实在令人心疼。

“这汤药喝了几日,可有效果?”谢云昭看着汤药,颜色与其他人的有所不同。其他人多是外伤内伤,唯独这女娘是深思之伤。

“好、好些了,喝了有两日。”阿李抬起煞白的脸说道,眼里含着倔强。

这是个要强的女娘。

谢云昭心中微叹,又听了医女的话,这才知晓她的概况。

阿李初上战场,杀了两个戎军后被打晕,战后才被清扫战场的人发现,从那以后夜夜噩梦不得安眠。同营帐的女娘为她找来见手青娘子,这才发现是惊魂之症。

谢云昭伸出手想要为她拂去额间汗珠,又惊觉自己指腹厚茧粗糙,改用手指侧面轻轻拂去,声音温和亲近:“那便好,你且好好修养,莫要心急。”

阿李这模样,倒是让谢云昭想起一位故人,同样的苍白娇弱,只是阿李是生了病症,那人却是天生如此。忆起她,英武眉宇间不由得流露出几分温柔怜惜。

阿李点头应下她的话。

谢云昭看过伤兵,心中对于伤兵营的状况有数,又掀开厚重门帘出了营帐。

座座黑色的营帐排列着,潜伏在白雪之下,路上雪被铲出一条雪道。虽说大雪飘着,雪花仍是朦朦胧胧地遮在路上,但是好歹不会让那一膝深的雪牵绊住腿。

谢云昭眉头微蹙,心里还在思索其他的事情。陛下支持她,粮食补给一样不少,任谁也不敢有丝毫克扣。

因此,军中粮食伤药皆是充裕。可是这么恶劣的天气,若是戎军来袭,这日子怕是不好过。

戎军地处北城关北方百里之外,与北城关隔了启阳谷、绵绝山、雪云山和锦越大平原。

戎国人习惯了这寒天冻地,比起陈军来说,更适合在冬季雪天生存活动,行动利索许多。

“将军。”

不远处,顾安之隔着茫茫飘雪与她对视,快步迎上前来。

“前去打探的人可曾回来?”谢云昭侧头同她说话,凉风灌进脖颈,冷得人清醒万分。

顾安之摇头,她扶在腰间配件剑柄上的手冻得通红,不安地揣测道:“这前去的人不曾回来,许是雪深路滑,路上耽搁,应该无甚大事。”

谢云昭叹息,呼出一片白气,消散在凛冽冷风中。

“但愿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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