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晞只身一人来到九昭城的大街上。
原本以丛芳彩绸装点得热闹喜庆的街巷被刚才的妖风侵袭,变成一片狼藉。街上的所有行人早已躲进了屋子,两边的商铺里挤满了来不及往家中赶的百姓。
骇人的威压来去都十分突然,出现了一瞬就彻底消失不见,古怪的嘶啸声与天上的阴霾也消散一空,胆子大些的人们从窗边弹出个脑袋往外看,正好瞧见空寂无人的长街上,一名女子不疾不徐走过。
天光穿透云层铺洒在她前行的路上,像是在迎接神临。
云晞边走边看,思索着自己的目的地。
姜斐既然打算以城中千万人为姜瑶换血融命,那就不是在梅月节上杀了他们这么简单。
应当是祭祀。
思及此,云晞转身走向城东的点香湖。
点香湖是九昭城人工开凿出的湖泊,湖心修筑了一方圆台,专门供梅月节上表演舞乐杂耍,吟唱祈福。湖边梅林环绕,树下设宴摆席,城中的权贵士族或布衣百姓,都可以呼朋唤友来此占个座,满城欢庆。
云晞瞬形凌空,脚踩梅花枝,俯瞰落花纷纷的梅林。
今年的梅树有不少都是从姜府之中刚移栽出来的,树桩附近的土壤与别处明显不同,花开得也更艳更好。
云晞目光经过这些梅树的轨迹,连成一根根杂乱的线条。
她从枝上落下,足尖点水上岛,杵在手里的树杈子按照牢记在脑海中的线条,在地上画了画,一簇灵力的光芒追着她画过的地方开始点亮。
与此同时,装点在圆台上的鲜花逐渐枯萎,草叶发黄。
平静的点香湖上突然起了一阵古怪的风。
凶煞的气息随风而生,朝着云晞这个大活人奔袭而来,在触碰到她衣裙时,又被她身上的力量吓得惊恐逃窜,耳畔回旋着一片鬼哭狼嚎的风声。
树杈子停留在首尾线条即将相连之处,将这幅图案即将完整连接成型后迸发的力量阻断。
云晞盯着它看了许久,想起在轮回井上见到的枯荣图。
枯荣图的作用,一为灭杀,二为交换。
以枯荣图杀死今世旧我的种种痕迹,方能通过轮回井,交换出来世的新我。
轮回井即交换的媒介。
利用枯荣图杀死城中所有人,为姜瑶交换出一个福寿万安的未来,也需要媒介。
云晞仔细想了想,这个媒介,应该是代表着前途光明顺遂的某种异宝。
云晞拂袖打散地上的枯荣图,树杈子敲了敲圆台各处,并无任何地方传来空腔声。
她盯着水面看了片刻,下了水。
“你等等。”
云晞潜入水中,突然听见有人叫她,回头看向扑通声入水追来的人,惊奇道:“你的同伴呢?”
“他们不是我的同伴,我们只是偶然遇见。”孤山鸢水性不错,很快就追上了云晞,顿了顿,又说,“他们在帮着城主府的人救治和安抚那些被妖力所伤的百姓。”
云晞目光在湖底搜寻,顺便问:“姜府那个姑娘醒了吗?”
“醒了。”孤山鸢秀眉拧起,面露不解,“你有没有瞧见是谁布下的诛邪?”
云晞点点头:“见着了,她走了。”
孤山鸢追问:“那个姑娘就是姜瑶,也是天狐妖,那人为什么要放过她?”
云晞余光扫了她一眼:“是诛邪放过了她。”
孤山鸢哼了声,不冷不热地评价道:“妖就是妖,对人族的蔑视与恶念虽能暂时遏制,却绝对不可能彻底根除。就算她之前没有作恶害人,可她今日亲眼看见全族上下被修行者屠尽,必定会想法设法报复。放了她,和自讨苦吃有什么区别?”
云晞叹了声:“小妹妹,你杀气怎么这么重?”
孤山鸢瞪向她,据理力争:“什么小妹妹,我今年二十二,刚才说的也都是事实。”
“好,孤山鸢。”云晞很配合地改口,“我也问问你,假如你从小善行无数,醉心修行,有一天却发现你的真实身份是自己也憎恨的妖,而这个秘密很快也被旁人知晓,他们因为你的身份而推翻了对你所有的好印象,认为你从前的善举也包藏祸心,断言你只求剑术第一的志向是保护自己不被发现的幌子,认定你将在某一天祸乱天下,决定将你诛杀。”
“你是选择从此大杀四方,血路上求生,满足他们对你的评价,还是束手就擒以证清白?”
云晞没有等对方作出一个回答的意思,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若你选择前者,造成天下死伤无数的罪魁祸首,就是逼你上绝路的那些人。若选择后者,你何其无辜,换来的也不过是幽禁之地或者刑法场外的一句可惜。而这两种结局本都可以避免。”
孤山鸢心里咯噔一声,被重祟污染的恐惧瞬间爬满她的心头,令她浑身冰凉,云晞说的话全都变成了耳畔挥之不去的嗡鸣声。
她好半晌才平复下心情,突然想起什么,急声问:“我什么时候告诉过你我的名字?”
云晞笑了下:“朝露印为扶曦闻宗主所有,若要大方送人,定然是为了讨自己那个总是不怎么开心的小徒弟开心。”
孤山鸢找不到话堵回去,索性闷在一旁不说话。
一簇簇明离火像是有生命力一般浮动在冰冷的湖水之中,照亮了湖底摇曳的水草与河沙,银白冷硬的东西在伏倒的大片水草中露出了一角。
云晞朝着那个东西慢慢游去,是一盏八面琉璃方灯,永不燃尽的灯芯被明澈冰冷的灯光包裹,刻在每一面琉璃灯壁上的陌生文字都清晰可见。
“这是什么东西?”孤山鸢紧跟而来,凑近脑袋。
“姜斐想用枯荣图杀了城里的人,这盏灯就是关键,需得把它与姜斐之间的联系毁了。”云晞仔细观察片刻,指上覆着杀咒,在触碰到它时,寥寥几道金光勾勒出的灵符从琉璃上剥落,被明离火吞下,“看样子,可能是命轮灯。”
孤山鸢也听说过这一盏燃烧了数百年岁月的明灯,据说其中七面琉璃上刻着的都是一位剑仙的剑诀,剩下一面刻着他所悟的道。
那位剑仙的实力一骑绝尘,是真正的巅峰所属,被当时的修行者看作是诸神陨落五百年后,第一个最接近成神的人。
然而他却在某日拜别师门后莫名失踪,命轮灯也不见了下落,只留下一段飘渺如烟的遗憾与传说。
四族之中,至今亦无一人成神。
云晞注意到孤山鸢面对命轮灯时的屏息凝神,总是不太开心的一张脸被命轮灯的微光照出了几分生动的色彩,满眼都是亮晶晶的期待。
“你想要?”云晞顺手就把命轮灯递了过去。
孤山鸢呆愣地捧着命轮灯,不敢相信萍水相逢的人竟然把千金不换的东西直接塞到了她手上。
在修行一路上,越是往上走,越能清晰感受到有用资源的匮乏难求,瓶颈难以突破。在秘境或试炼中,即便是同门手足也可能为了一本术法秘籍,一件异宝神兵,一份上古传承而刀剑相向。
更何况这还是差一步登临神位的人留下的剑诀与道意。
孤山鸢郑重其事地向她确认:“这是你先发现的,理应归你,你真的不要吗?或者,剑诀与道意,我们可以一人分一样。”
“我不缺练得顺手且喜欢的剑诀,也有自己的道,不需要这个。”云晞在水中待得久了,有些承受不住无孔不入的冷意,明离火轻盈上浮,催促她快些回到岸上。
察觉到孤山鸢的犹豫与不信,云晞淡淡地补充了一句:“这灯上的文字我看不懂,也没有时间去研究,它与我无缘,你收着便收好,不必觉得不好意思。”
孤山鸢跟随着明离火投下的影子,几次张了张嘴,原本想说自己追到这里的目的就是想知道姜斐到底是不是她杀的,可现在最想问的却变成了另一个更重要的问题。
“我能理解你不在意灯上的剑诀,你定有自创的精绝剑招,可你为什么连前辈大能领悟的剑道都一并拒绝了?”孤山鸢扬声问她,“剑道千百,皆从无数前代修行者处沿袭继承而来,你难道在剑道上没有任何困惑,不需要点拨吗?”
云晞破水而出,脚下一步步踩过的泥土被身上滴落的水珠浸成深色。明离火未熄,驱逐着缠绕她满身的寒意。
“没有。”
云晞边走边说。
“我过去执剑,是为了守承诺,平不公,行天罚,不惧反噬,无困无阻。”
日光透过林间繁花倾洒而下,光影斑驳摇晃,云晞走得不疾不徐,并不为等谁,也不会为谁留步,像是薄雾遮掩下的冷月,有一种脱离俗世的孤高与不可替。
“现在呢?”孤山鸢的声音急匆匆追上她。
云晞的选择或答案与她毫无关系,却让她满眼都是期待,似乎迫切想从云晞接下来的话中找到某种认同,或者方向。
云晞沉默片刻,思索许久,回头看向孤山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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