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尽芜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白天的狂风暴雨将窗外的芭蕉树打得有些发蔫,廊檐的积雨滴落在窗台上,声音清脆悦耳。
他抹去额前的薄汗,呼吸急促而不稳定。
窗外传来簌簌的枝叶响动,谢尽芜抬手推窗,一阵潮湿冷凝的气息扑入屋内。
窗前案头上的几张被镇纸压住边角的宣纸被风拂起,哗啦啦一阵响动。
那图纸上隐约可见亭台楼阁、山石花树,像是某种设计图。
他压抑着胸中沸腾的恨意与痛苦,熟悉的痛楚从心口蔓延出来,潮水一般在四肢百骸流窜。
邪印又在发作。可他对痛楚早已麻木。
寂静的夜里偶然响起几声蛙鸣,谢尽芜扭脸向窗外看去,净白的脸颊上隐约现出了鳞片一样的痕迹。
蓦然,他视线一顿。
窗外对面的房间,烛光明暖。窗纸上映出一道清瘦的身影,正低头忙碌着什么,烛火随着她的动作而微微晃动。
那是叶清圆的房间。
大晚上的她不乖乖睡觉,在忙活什么?
谢尽芜的心底生出些好奇,视线不由在那道朦胧的身影上停顿了一瞬。然而好奇也只是一瞬间,他漠然地收回目光,阖上双眼,咬牙捱过这份熟悉的、足以撕裂心肺的痛楚。
眼帘闭上了,那晕黄的光却好像仍旧在视野里晃动。脑海中浮现出投射在窗纸上的她的身影轮廓,分明是纤细到不堪一击的,却莫名叫他觉出安心。
如此过了片刻,谢尽芜额头和侧颊已经冷汗密布,邪印的力量却仍旧与他僵持不下。
那条栀子花的白玉吊坠垂在他的锁骨,柔和的轮廓压住他的肌肤,心口那股灼烧般的刺痛感似乎减退了些许。
“吱呀”一声,直棂窗被人推开了。
谢尽芜稍微撩起眼——叶清圆素面朝向月光,深深吸了一口雨后的清新空气,小声哀嚎道:“好难啊!”
哀嚎之后,她忽然站直了身子,伸展双臂,对着空气咻咻打了两拳。
谢尽芜沉默。
片刻后,叶清圆发.泄过烦躁,就这么顺势趴在了窗前的案几上,脸枕着手臂,一只手探出窗外。
檐上的滴水落在她的手背,缓慢滑落到指尖。纤白的手指颤了一下,却并未收回。
谢尽芜的视线落在那皙白的手指,半晌后,才艰难地挪开目光。
“谢尽芜?”
叶清圆坐直身子,刚要关窗,猝不及防就看见斜对面房间里的谢尽芜。
他不睡觉,也不点灯,就这么冷着一张欺霜胜雪的俊脸,枯坐在朦胧的月光下。黑润的眼眸里泛着隐约的水色,莫名地有些委屈。
叶清圆好奇地问:“你在干什么呢?”
怕吵醒其他房间的客人,她只好压低了声音,也不知谢尽芜能不能听清。不过修道之人的五感都比常人敏锐许多,他的修为这么高,想必是可以听到的吧?
谢尽芜还是冷着脸,没有任何表情地回望着她。
……好吧!叶清圆低头看案几上乱糟糟的一团,心想反正谢尽芜也不睡,干脆请他过来一叙好了。
于是她抬起手,做了个手势,示意谢尽芜过去。
这下谢尽芜有所反应了,他浓秀的眉蹙起,黑润的眼眸中写满了不可思议。
叶清圆又做了个手势,两秒后,谢尽芜终于起身了。
他冷着一张脸,关上了木窗。
叶清圆的手顿在了半空:“……”
罢了,求人不如求己。不就是编个手串吗?有什么难的。
她从案上拿起一颗梨,也懒得削皮了,咔嚓就咬下一大口。
梨汁清甜微凉,叶清圆懒洋洋地靠坐在椅子里,窗外是雨后清新的气息,口中咀嚼着甜美的白梨。
不过几息之间,她便把谢尽芜抛在了脑后。
因此,当轻缓的扣门声响起,叶清圆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客栈的过道里有清新的冷风在游走,谢尽芜站在门外,身形挺拔,脸颊干净,像是从月亮河里走出来的人。
今夜并不热,他不知怎地,额头却起了一点薄汗,脸颊又白得很,衬得那双眼睛愈发黑亮清润。
叶清圆猝不及防被他的脸震撼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又微微笑着让他进门:“愣着干嘛?快进来坐。”
谢尽芜颇为客气地在椅子上坐下。他很懂分寸,什么都不看,什么也不碰,视线只落在自己交叠的双手上,等着叶清圆开口。
叶清圆给他倒了一杯水,笑吟吟道:“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呀?是在看月亮吗?”
她话音落下,张嘴又啃了一口梨,吃得香喷喷。谢尽芜“嗯”了一声便不说话了,于是寂静的房间里,只剩下她那轻不可闻的咀嚼声。
片刻后,谢尽芜轻声开口:“以后不要随意叫别人进你的房间。”
“我没有啊,”叶清圆莫名道,“我从不会叫人来的,你是第一个。”
晚风吹起轻罗帐,有种莫名的气氛在房内弥漫、游走,裹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清甜花香。叶清圆浑然不觉,甚至在果盘里挑了一只漂亮的梨,递给谢尽芜。
吃了她的梨,待会就不可以拒绝她的求助了。谢尽芜画符这么厉害,想必是心灵手巧的,他编的手串,一定也很漂亮。
叶清圆心里的算盘打得震天响,明亮端丽的眼眸中染上狡黠的笑意。
谢尽芜的目光从那只完好的梨扫过,却没有接。他朝那只被她啃过的白梨伸出右手,掌心向上。
这是一个索求的姿势。
“……嗯?”
叶清圆怔了一下,不太明白他什么意思,却还是乖乖把梨递给了他。
谢尽芜接过,手指很小心地没有碰到她咬过的地方。
他从桌上拿起短刀,稍微打量一瞬,随即手腕轻轻用力,削去梨皮。
透明黏腻的梨汁漫出来,蜿蜒流淌在他的手指。叶清圆的视线落在他被浸湿的手指,蓦地感到浑身不自在。
那白梨被她咬过,梨汁里或许还混了她的口水。谢尽芜不是洁癖很严重的吗?怎么如此不拘小节了?
他的手很稳,修长有力的手指托住梨的底部。皙白的手背青筋隐现,似乎蕴着惊人的力量,却隐而不发。
一圈圈梨皮弯出流丽的弧度,坠落在果盘中。谢尽芜垂着眼帘,将余下的果皮削了个干净。
而后,他举起这只被削好的白梨,漠无表情地还给了叶清圆。
漫不经心擦拭了手,他开口问道:“这么晚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叶清圆接过这只白梨,思索一瞬,轻声道:“没什么,我睡不着,想找你说会话。”
“你呢?”她轻咳一声,想要打破此刻的氛围,“不会真的是在看月亮吧?”
谢尽芜垂着眼帘看她,冷泉一样的眼眸,静且深。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冷硬的东西浮现在他的眼尾,衬着他欺霜胜雪般的脸颊,像是浮冰消融后裸露出的岩石,坚硬、冷凝,锋利得仅是触摸都能刮伤手指。
叶清圆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站起身,凑过去他面前:“怎么又长出这东西了?谢尽芜,你的邪印又开始发作了?”
她的气息凑得很近,呼吸中带了白梨的清甜,夹杂着那种独属于女孩子的脂粉香。谢尽芜没有回答。
“现在是不是感觉很痛?”叶清圆的眉蹙起来,“怎么办呢?你那次在客栈不是把那团黑雾给封印了吗?怎么还会犯啊?”
“还好,可以忍受。”谢尽芜想了想,又补充道,“封印不了的,只是暂时压制。”
叶清圆的脸色变得严肃:“到底是怎么留下的这种邪印?真的没有办法解除吗?或者能缓解疼痛也可以啊。”
她叹息道:“总比你这样忍着要好。”
谢尽芜的眼睫微不可察地颤动,视线不自知地落在她的唇瓣上。微红水润的唇,没有涂胭脂,却带着梨汁的清甜。
他的喉结滚动一瞬,扭过脸去。
“我可以摸一下吗?”
谢尽芜惊讶地睁大双眼:“什么?”
“你脸上的东西……”叶清圆俯下.身,抬手比划了一下,“不可以也没关系。我只是有点好奇,因为看起来真的很像某种鳞片……可是人怎么会长鳞片?”
谢尽芜没有作声,一双清透幽邃的眼潭望住她,像是深山里的冷泉。
叶清圆碎碎念结束,见他没有拒绝,鬼使神差地就伸出手,指尖缓慢地触碰到他眼尾和侧脸的鳞片。
果真如想象般冷硬、粗糙。
“一定很疼吧?”
柔软的血肉中长出这种鳞片似的东西,想想都叫人不寒而栗。
“不比刀剑伤更痛。”谢尽芜避开她担忧的目光,淡声道,“每次都这样,早已习惯了。”
每次都这样,早已习惯了。
一颗心蓦地柔软起来,叶清圆的手心托在他的脸颊,眸中流露出温和的意味。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谢尽芜此刻看起来竟然很委屈、可怜。
尤其是他在月光下的时候。
指尖稍微施了点力,她的指腹传来尖锐的刺痛:“这样你会疼吗?”
“还好。”谢尽芜想了一个稳妥的说法。
邪印发作的时候,他的感知会变得极为敏锐。不过,最初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过后,他对于外界的感知也会随着邪印发作而慢慢消退。
譬如此刻。他的额头因疼痛而冒出冷汗,敲骨吸髓般的痛楚如烈火灼烧,蔓延至四肢百骸。
然而,短短两个时辰之后,他的感官将会彻底失灵。
这让他感到隐隐的恐惧。他宁愿与痛楚相伴、挣扎一生,也不想变成一个无知无觉的怪物。
谢尽芜抬起眼帘,目光似乎有些躲闪:“你不觉得很可怕吗?”
“不会啊,”叶清圆的指尖不自觉地从他的侧脸滑落,停在他脖颈处的鳞片上,“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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