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淹没整座山林。
昨夜可能又下雪了,暮烟乐的步伐拖沓而沉重,往走踏出一步,都会陷入到膝盖的位置,她气喘吁吁,独自行走在密林中。
炼气期的初期阶段,还未拥有御剑飞行的能力,她全靠两条腿走到太极宗。
希望能听到这样一个解释,他其实只是心太好了,见不得人受伤,所以带那个女人送进仙门治疗。
她必须听到他的答案。
沿着台阶爬到山腰的太极宗门口,暮烟乐注视前方巍峨的建筑,脚步忽然迟疑。
听到之后呢?
若听到她不想听的结果,若他真的喜欢上了别人,她该怎么办才好?
离太极宗尚有段距离,她没再往前走了,怔怔地立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她鼓起勇气拿出传声令。
当裴云初的声音从里面传出,她舔了舔唇,忽然不知从哪里问起,又以什么样的身份来问他这件事。
问他,你有心上人了吗?
问他,昨天,你是不是抱着她走了很长的一段路,温柔体贴,就像她小时候在山林中遇险的时候?
她呆呆地喊了两声:“哥哥。”
裴云初声音微顿:“烟乐?发生什么事?”
他的语气,与以前没多大的变化。仿佛距离他们的六年时间不存在,他依然是六年前的好哥哥,会带她去夜市玩,会给她买漂亮的裙子和首饰。
暮烟乐安静了一会儿:“我听说你回太极宗,我来这里找你了。”
“你在哪?”
“我在上山的台阶上。”暮烟乐补充,“快到了。”
一阵沉默,裴云初的声线略感惊讶:“你自己一人来的?为何不事先跟我讲一声?”
“我原本要回一次家。”暮烟乐找了个借口,撒谎说,“刚好路过这里,所以我来看看你。”
裴云初笑道:“难得这么多年,你还没忘了我。”
她心里想,怎么会忘,天天惦记你呢,但她没敢说,轻轻问了句:“你现在有空吗?”
裴云初:“有空,我过来一趟,你等着。”
暮烟乐在原地等候,裴云初很快到了。
长剑在空中滑行,破空声越来越响,她听到动静仰起头,看到他迎着万丈光芒而来,他的头发比以前长了一截,月华锦袍在风中飞扬。周身气质温润如玉,经过战斗的沉淀,多了几分肃杀沉静的感觉,与初遇时不可同日而语。
暮烟乐朝他招了招手。
裴云初落到她的身边,暮烟乐一时间竟不能直视他,觉得有些陌生,扫了他一眼,很快就把眼睛移开了。
“烟乐长大了。”裴云初的目光看着她,微微一笑,“变成大姑娘了。”
暮烟乐沉静地点了点头:“六年不见,我十八了。”
他眼尾弯了弯,笑道:“既然来了,去我的苍梧楼坐一会。”
待她说了声好,他解开腰间系挂的锦囊,从里面拿出一件飞行法宝,玄龟形状,容她一人稳坐。
她坐到玄龟上,往太极宗的中心地带飞去,而裴云初御剑跟在她的后面。
与小时候不同,那时她可以站到他的剑身上,两人紧挨在一起。如果实在害怕高度,他会背着她,御剑飞往目的地。而如今,她长大后,两人之间的距离无形间也拉远了。
他不会再亲近地背她,也不会见面就揉她的脑袋了。
长大的过程中,她常常希望不长大,因为年纪小,可以任性地享受他的照顾。而现在因为他的疏远,她更希望能回到小时候了。但身体是变不小的,不管多么盼望,总归回不到以前。
她的脑袋低着,忘记下面有多高,内心划过几分失落。
苍梧楼近在眼前。
曾听宣卿平讲起,苍梧楼的大小堪比半个凌云宗,一路上跟在他的后面,所见如宣卿平所言,确实大得匪夷所思。中心的主楼楼高十丈,富丽堂皇,望山邻水,仿佛搬了一座山拆分成几部分,断石峭崖分布在苍梧楼的东南西北,每块区域山清水秀,湖水、山石与建筑萦绕交错。
裴云初提起宽大的衣摆,向上走台阶,越过她时,不咸不淡道了句:“愣着干什么,上楼。”
她装作镇定地嗯了声。
苍梧楼大约十层楼,裴云初带她来到第三层的雅间,她从窗子向外探去,冬阳渐渐融化高楼屋檐的雪,水珠不断滴落,像下了雨。
他为她倒茶:“六年了,你变化很大,比以前安静很多。”
是这样,她以前总爱叽叽喳喳围在他的身边闹,而今一言不发,暮烟乐牵着嘴角笑。
不知道该问什么,有太多话想问,所以暂时搁到一边,她说:“哥哥你也变了很多。”
“是吗?”裴云初笑,“我倒觉得没什么变化。”
她将低着的头抬起,可能是太久没见了,整体虽是记忆的模样,细看神情,却觉得疏远冷淡,像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眼前的人,真的是裴云初吗?
她恍惚抬起茶杯,灌了口茶水进喉咙,岔开话题道:“今天你有什么计划吗?”
“今日无事,才回来,师尊让我休养一段时间。”裴云初挂着一抹懒倦的笑容,“你既是第一次来我苍梧楼,我带你去附近逛逛。这里除主楼外,另有藏书阁,法器阁,丹药房,书画楼等等,等会儿你想去哪儿?”
看他的意思,是打算陪伴她一整日了。
她想了想:“法器阁吧。”
裴云初点了点头,把装满葡萄的果盘推到她的眼前:“先吃点垫肚子,过会儿去吃好吃的。”
话毕,他又半开玩笑:“中午尚未开饭,我们直接到厨房偷偷拿些烟乐爱吃的。”
听到这些话,暮烟乐噗嗤笑出声,她笑起来时,眼神分外的明亮,像昙花一样绽放,裴云初受到情绪感染,也忍不住笑了,六年漫长的距离,忽然在这一刻被打破冰层,好像又回到小时候,她仍然是她,而裴云初还是裴云初。她的神情变得轻松而愉快,僵硬的身体也慢慢自然,坐姿松散。
裴云初再为她盛满茶杯。
雅间分外的安静,安静到她放轻呼吸。她有很多话想说,并且已想好了开头,从早些时间他离开太极宗开始,一点点打听到现在,她想了解他这六年间的辛苦与成就,若无其事地提起那个女子,而不让他有所怀疑。
她只是关心他的生活罢了。
在这样反复的暗示下,她终于重新鼓起勇气,抬眸。
正要将那些话问出口,雅间的门忽然被一女子匆匆推开,女子着太极宗的白色门服,容貌清丽,暮烟乐脸上的笑容忽然僵在脸上。
裴云初瞥见她,蹙眉说:“辛师妹,有客人在,你也不敲门,过于无礼了。”
辛眠雪却不接他的话,急声:“不好,周师妹吐血了。”
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裴云初的脸色忽然煞白,声音却是稳的:“请医修了?”
“请了。”辛眠雪只扫了暮烟乐一眼,然后继续回答,“医修让我请您过来,去为师妹续上灵力。”
他抬起茶壶的手放下,暮烟乐想问一下具体情况,他却说了句“你先在这等着”,暮烟乐话到喉咙又咽了下去,轻轻说了句好,也不知他听没听见。大概是没听见,他一声不吭,大步向前,匆匆越过辛眠雪走出门外。
辛眠雪跟在最后面,关门时,又打量了一下暮烟乐,眼神意味不明。
门阖上了。
这个时候,只剩下满室安静,心头有什么一点点坠了下去,她端坐在冬日的冷风中,忽然想起师姐八卦的一番对话。
“可能是外面认识的心上人吧……””
冬日落在脸颊的光,忽然变得惨淡,她无意识抬起茶杯喝了一口,目光虚空地注视窗外,世界是漫天的白色,茶水经过舌腔流入喉咙,舌根尝到发涩的味道。
-
暮烟乐在雅间坐了一整日,刚开始,她觉得他很快会回来的,只要她等一等,他就会回来找她。
以前裴云初很疼爱她,她喊一声者饿,他会神奇地变出各种食物。她觉得寒冷了,稍微缩一缩脖子,他的披风立刻盖到她的肩膀。她走路气喘得急了,他蹲下身,用宽阔的脊背,承载她娇小的身体。
她喜欢的这个人,时时刻刻把她放心上,曾特地去枫林夜市求了一把鸿月剑,曾托起她,让她坐到他的肩膀挑面具。
一日又一日的好感积累,她在十二岁的年纪,喜欢上这个翩若惊鸿的男人。
希望长大后,有一日告白,他能接受她的心意。
也许当她告白了,他会沉声拒绝,也许两人的关系不复从前。他把她当妹妹,却不是爱情,这些年,她不是没猜想过失败的可能。
可是,为什么六年后,她没来得及告白,他就变了呢?
她早上喝的粥没喝完,中午也没吃饭,肚子饿得咕咕叫,一个个时辰过去,她的腿坐麻了,他连一次也没出现。
苍梧楼太大了,她不知道去哪里找他。
他说在这里等他,她以为会等到他。
天光一点点向西边偏移,茶水慢慢变凉。有时她似乎听到他的脚步声,往门口看,却只听风声从耳边掠过。苍梧楼没有一个人,冷冷清清的,直到黄昏,他依然没有现身。
意识到他可能把她忘了,只在乎另一个女人的时候,她盯着窗外暗淡的天色,眼泪水忽然掉了下来,无人的雅间,她趴在长案上大哭,眼睛红了一大圈,肩膀剧烈颤抖,哭得像个孩子一样。
她等了他很多年,等着他的时候,不止一次想象重聚的那一天,是怎么样的情景,应该是很晴朗的一天吧,她应该会高兴地蹦跳着围绕他转圈,而他满脸纵容,拍拍她的发顶,亲口告诉她:他回来了,以后不会再分开了。
这跟她设想的不太一样。
他曾将抱着她远离寒冷危险的密林,他曾是对她无微不至的哥哥。六年的时光,足够改变任何东西。
他的身边已经有了别人。
她的喜欢,终究成了难以实现的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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