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逍遥乐(三)

彼时春深林盛花开正好,韩蕲早了时辰回府,刚巧赶上她学做的午膳。

“燕奚”听闻他提前回来,高兴地又煲了一罐汤,在掀盖查探火候时,燕奚突然眼前一黑,她能感受到她的身体忽然撑着桌子,以期稳住身形。

“燕奚”以为自己是劳累过度,将这罐汤让给了厨房的人看管。

燕奚也以为如此。

那日之后,这种情况反而愈发频繁起来。

有时候是噩梦惊醒,梦里鲜血淋淋,刀把正中她的心窝。

有时候是眼前一黑,突然的失明,让她不敢有所动作,一个人跪坐好久。

有时是听不见声响,一入睡,能睡上好久,桑俞如何也唤不醒。

有时是突然的失重感,合该躺在榻上的她突然滚落在地,却发不出声响来唤人,直至被桑俞发现,或者是她重新有了实感,又落回榻上。

有时候是突然的无力,笔墨砚石、调羹杯盏,蓦地从她拿得正稳的手上摔下来,溅了一身墨,碎了一羹勺。

燕奚随着她,能感受到她心里的恐慌。

“燕奚”叫了大夫来看,大夫查来查去,只说她身体并无碍,应是劳累过度,心气郁结,只需放宽心休息静养即可。

起先“燕奚”听从,后来依旧如此,她才慌了怕了,从终日锁着的柜中翻出一个上了锁的妆奁盒,还未打开,燕奚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连那不断反馈到燕奚心上的情绪也消失了。

燕奚知道,只是自己瞧不见也感觉不到,不知道其中藏了什么密辛。

燕奚猜测,或许是跟上一个世界有关的禁忌,被保卫系统加了厚厚的禁制,不让任何侵入者再有机会寻得破解之法。

她能感受到“燕奚”内心腾起的不甘和恐惧,听到了她颤抖的声音在神言鬼叨:“为什么成红色的了,为什么被划掉了,为什么离得越来越近了……”

她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也丝毫不能为,只能随着她的心绪,由起伏的恐惧,变成深深的颓然和无力。

她将妆奁重新锁了起来,将其锁在柜中。

燕奚的视线重新清明,她瞧见“燕奚”抹干脸上的泪,重新为自己上了妆,任桑俞拉着她,在院子里晒太阳。

初秋的太阳是暖的,燕奚无知觉地,竟睡了一个下午,她是被韩蕲的动作惊醒的。她瞧见将自己抱起往屋里送的韩蕲,不免愣怔。

他感受到她的动作,也知晓她醒来了,“第一次抱人,经验不佳,王妃莫弃,下一次不吵醒你。”

“燕奚”笑言“无碍”,视线被一抹红光吸引,转眼望见了地下在此时交轨的两条红线,远方则撑开了距离很大的鸿沟,像是提示着他们到底该怎么走。

韩蕲知晓她最近总是找大夫的事情了,今晚以照顾她的由头,宿在她的身边。

再一次同枕而眠,是和上一次完全不同的感觉。

燕奚瞧见他小指隐现的红线,同自己手上一般,平行地,无限延伸到很远的地方。

燕奚知道他们的去向在那里。

大概是敬王府内,此刻同样同枕而眠的,整个世界的人都在围着他们痴狂疯癫的男主角和女主角。

燕奚知道韩蕲不会杀自己了。

却也知道,自己好像要死了,连带着韩蕲一起。

原来她无论如何选择,她都难逃一死。

她想,那就让韩蕲陪着自己死。

多一个人更划算些,何况他还是会杀她的人。

她依然如平日事事待他为先,在有余力的情况为他做饭,为他磨墨,陪他熬夜,同他讥笑朝臣,为他抄录经文,为他求平安符,听他说那些没法说给别人的、阴暗糟糕的过去。

她无视地上越来越亮的红线,她擦干嘴角鲜艳的血迹,她看着韩蕲脚下的红线越来越亮,她知道她将他一步步引入了深渊。

他会偶尔提起朝堂的趣事,他会在收了什么新玩意转手送给她,他会在外想着也给她买钗环配饰,他会频繁关注她的近往心情,夜里寻她安眠,他会在她病重沉沉睡去,不能醒来的时候,偷偷轻点了她的脸颊,他会出京亲使同她言明,频以书信回京,假言督她习字,实则关心她近往。

他的心好似彻底不在燕听雪的身上了,事事第一个想着的都是她。

这是燕奚乐以见得的事,却在听说他在疫镇气结于心,当场吐血,眼前一黑重重晕倒在地时,慌了神。

他终于要和自己一样了。

燕奚如是想。

可是她第一想法,居然不是开心。

这个欺负过她,责罚过她,囚禁过她,救过她,又凭着本能对她好的人。

她有点不舍得让他去死了。

他第一封告安的书信寄回京时,燕奚没有回,将它烧在灯下。

烛火蹦芯,陡然一暗,燕奚寻来剪刀将它折断。

室内瞬间亮堂了起来,灯火打在燕奚的脸上,照得她侧脸的阴影愈加厚重。

似乎察觉到她的不安心,他寄书信抚慰让她安心,只说不日回京,便再未寄过书信。

燕奚依是没有回。

燕奚盘算着,让他如何讨厌自己。

是故技重施地伤害燕听雪,做一个恶女人,还是似移情别恋般,重新喜欢上顾寒霜。

可是顾寒霜……

在她知道了一切的真相,在她听得韩蕲说过有关他的过往,在知晓韩蕲那般厌恶俞妃……

燕奚连一点喜欢都装不出来。

是明明白白的憎恨和厌恶,祝有情人终成眷属。

燕听雪呢。

她又好过几分。

燕奚对她也是可笑的垂怜。

她不比自己好过。

遇见顾寒霜,已经是她的报应了。

燕奚下不去手。

她纠结踌躇间,韩蕲回来了。

脸上是带着风尘的疲态,却不肯在花厅先坐上一坐,直奔燕奚的院子,看看她今日身体状况,可如许慕送的书信那般,日日咳血,阖眼便睡,久久寻不到病因。

来寻她的时候她果然睡着,被桑俞在院中支了遮阳架,躲在里头晒太阳。

遮面的小扇被他从脸上轻轻拿下,放在了一旁案上,韩蕲带着毛毯将她轻抱起来,将她放置回里间。

饶是动作那样轻,思绪不安的燕奚,在陡然靠近的气息和蓦然的失重感,还是睁了眼。

她看着这张多日不见,让她有些恍惚的脸,调笑道:“好久不见。你怎么不洗洗再来见我,风尘味好重。”

韩蕲没料到这样她还是醒了,言语轻柔了些,“是该如此。心中急着见王妃了些,下次定注意。”

燕奚没预料到他会这样说话,反而缄默不言了。

她任他将她放进里间床榻,临别时,拽住了他的衣袖,“你有暗卫吗?”

韩蕲微愣,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这个,竟顺言便答,“有。”

“可不可以借我用几日?”燕奚道,“替我做一件事,我很快就还你。”

“何事我不能做?”韩蕲道。

“这件事就是为你准备的!”燕奚朝他眨巴眨巴眼,“所以你能不能让他们完全听命于我,一点消息都不要过问,让它保持神秘好吗?”

燕奚难得如此亲昵他,他竟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事后他虽懊恼自己平日里如此周密行事,怎便被她三言两语晃了神,却也生出雀跃的期待心,好奇燕奚想为他准备什么惊喜。

等他知晓时,已是三日后,燕奚掳走了燕听雪。

像书中所写那样,为她喂上蒙汗药,为她喂上软骨散,为她喂上三日断肠的毒药,将她丢在了秦楼楚馆,在屋内点了催情香,高价拍卖她的身|体,让上京其他的权贵去染指她,让她和顾寒霜都成为上京的笑话。

她就坐在隔壁屋子,将消息散布给她所有的护花使者们,等他们想方设法来救她,包括韩蕲。

韩蕲是第一个找到她的,她一点也不意外。毕竟是他借出来的兵,到还回去的时候,她就暴露了所有。

他打了她,像书里写的那样,狠狠的一巴掌,扇得她脑袋嗡嗡,嘴角冒血,将她整个人从站着打成匍匐在地。

可燕奚想,就是这样,这样的韩蕲,才是“韩蕲”。

她笑了,抬眼却见到他下一瞬看向自己的手掌,他眼中的愣然痛心和不可置信,以及深深的愧然。

好似方才的反应,并不是他所为。

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从他扇她那一巴掌开始,所有人都识趣退出,将房门带上。

他上前来扶她,不停地抱歉,这不是我的意思。

燕奚也愣住了。

这也是第一次,燕奚看到他波动如此多的情绪。

竟是,为了自己吗?

可是,你要为燕听雪惩罚我这个毒妇啊。

而不是现在这般,捧着我的脸,一脸无措地瞧着我的反应。

燕奚决定推他一把。

她甩开他的手,目光可怜地瞧着他,“韩蕲,你到底喜欢谁?是隔壁活不过三日,马上就成为其他权贵身下客的那位皎洁如月无暇似玉的燕大小姐,还是我这死性不改,胸无点墨,满心算计的毒妇人?”

“你喜欢燕大小姐,又跟我搞什么暧昧,抱我,偷亲我,哪怕自己不适,咳疾缠身,夜里也要睡在我床边守着我。你喜欢我,又为何来救这与你不相关的燕大小姐,是想劝我回去,不想看我堕落深渊吗?可我不是告诉过你,我从来不是好人了吗?这样的我,你看清了的我,你还喜欢吗?”

“韩蕲,你的回答呢?”她嗤笑道,“别这么一脸不可思议地瞧着我,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就当我是为了造成如今这样的局面来报复你,才对你低头屈膝至此。”

“燕听雪你不去救吗?”她笑了一连串的声音,“外面的呼声可是越来越高了呢,你还有好几个情敌都在紧赶慢赶朝这边赶来,我为了让你拿到优先选择权,可是最先通知你呢。”

她的话像是触发了什么开关,韩蕲一脸痛苦地扶着自己的头,好似在回忆想起着什么,最终他悲戚地望了燕奚一眼,站立起身,出了房门。

书中后续的情节并没有发生在燕奚身上,燕奚这才回过神,努力撑着身子的胳膊突然无力,使她整个人瘫软在地。

她望着韩蕲脚下颜色变浅的红线,嘴角扯起一抹笑。

她成功了。

她出屋子时,桑俞还守在原地。

燕奚有些意外。

她见她出来,贴心递给她一方帕子,让她擦一擦嘴角的血迹,挡一挡脸上的巴掌印。

韩蕲这一掌抽得真狠,打得桑俞看着就心疼。

燕奚向她道了谢:“殿下走了吗?”

桑俞点头,“殿下带着听雪姑娘走了。”

“是他让你留下来的?”燕奚迟疑地问。

桑俞也点头。

燕奚摆了摆手,看向她,难得真诚地再同她谈一次心,“你现在还相信我之前说的,我是为了韩蕲才这样做的吗?”

“奴婢信。”桑俞道,她担心地瞧着她,说话有些踟蹰,“王妃是觉得,自己快要走了吗?”

燕奚愣了愣神,很意外被她猜中的心思。但转念一想,她这一位几乎毫无存在感的婢女,落笔的那个人怎会在意她所思所想。

她朝她比了嘘声的手势,眉眼都弯了起来,“先别这样说,我还想多活几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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