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季家时,褚停云想过来年的春天要如何与她相见,是以常郡王的身份,还是同门师兄,亦或者,只是一个朋友。
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与季寒的再次相见来得那么快,那么突然,自己还那么的狼狈。不过眼下有更重要的事处理,褚停云将视线从屏风移至床头等候的陌尘。
“查得如何?”一开口,虽不如前几日火灼般的疼,但还是干涸嘶哑。
陌尘担忧地瞥了眼自家主子背后覆盖的层层纱布,道:“回郎君,起火点在狱卒休息的脚凳旁,勘察的衙役说是狱卒年迈眼花耳聋,误将油灯碰倒没有及时发现引起的。”
“你看过现场,也认同他的说法?”
“不,属下以为不是意外。属下察看了关押徐景文等人的牢房,连根柱子都没剩全都化为了焦炭,三人的尸首更是烧得没了人样。比起老狱卒的死,他们几人的牢房更像故意烧成那样。”没有踌躇,陌尘据实以告。
“人为纵火。”褚停云发出一声冷笑,“仵作怎么说?”
“仵作说,四人都是烧死的。不过,”陌尘的语气带着一丝嘲讽,“那都是在宋西洲来了之后。”
褚停云挑眉,“他倒是来得快?”说着,手肘撑起半边想起身,却忘了自己背后的伤势,痛得倒抽口冷气。
“郎君?”陌尘上前想要扶他。
“劝你们一句,一个最好别乱动,一个最好别乱碰。”
没好气的声音幽幽响起。仅隔着一扇屏风,这还是他强烈要求才摆上的,不然方才给他上药的就是屏风后面那人。
“没事,”褚停云咬着牙,勉强挤出个微笑,“你坐下与我说。”
想扶不敢扶的手在褚停云朝外使的眼色下悄悄缩回,然后迅速抓起床尾的枕头塞给自家主子后,依言在一旁的圆凳坐下。
将枕头垫在胸口下,褚停云强忍着后背的疼痛,换了个稍稍舒服些的姿势。
“继续说。”
陌尘点头,“其实今日一早仵作就到了,但是衙役将四周全都围了起来,直到宋西洲的轿子到了才开始勘验,属下也是那时候趁乱混进去的。”
“当仵作准备勘验尸体时,宋西洲以牢狱损毁严重恐有坍塌危害,命仵作将四具尸体抬回敛房再行勘验。属下在后头跟了过去,谁知到了敛房仵作根本没有仔细勘验就下了结论?”要不是主子的命令只在暗处观察不许插手,他都想将那仵作揪到主子面前好好问上一问,“这跟草菅人命有什么两样?”
褚停云稀罕地瞅了他一眼,平日素来无甚情绪的人今儿个怎么也发起了牢骚?想着,也就顺势问了一嘴,不过话到嘴边问的是:“你生什么气?那仵作本就有前车之鉴,给出这个结论倒也在意料中。”
“我不是生气,就是……”倏而住嘴,陌尘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站起,“属下僭越,请郎君恕罪。”
“……罪什么罪,”偶尔,褚停云挺受不了王府教给他的规矩,“赶紧说,就是什么?”
陌尘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就是看不惯这种人。”
“看不惯这种人?”褚停云奇了,“说说,他是哪种人?”
神色肃然不苟言笑,陌尘认真地想了想,回道:“明明有一身本事,却是个贪生怕死之徒。”
原来,藏在敛尸房顶透过掀起的瓦片空隙,陌尘本对敷衍了事的仵作嗤之以鼻,却还没有别的想法。是在回“日醉庐”的路上,他又看到了那个仵作。
本是主子的命令回来前在镇上多绕几圈,听听坊间巷尾对于县衙大牢失火有什么流言蜚语,亦或者,谁对这事最关心,谁最不关心,关心的是谁,不关心的又是谁。
陌尘绕了一圈,发现食肆酒楼中谈论此事的多是书生打扮,他们关心的是郑之远;街头歇脚的凉茶铺下,唠嗑闲谈的是普通百姓,唏嘘的是他们的知县徐景文,骂的是宋筠竹和白眼狼儿子徐辰。
仵作也在那凉茶铺,喝着凉茶吃着糕点,只是单独坐在角落的一张小桌子。
突然有人被糕点噎住,他二话不说冲过去将那人腹部抵在桌沿,一边用力挤压一边拍打,直至那人将半块糕点吐了出来。
待那人缓过后,仵作擦了擦手就走了。
“属下向凉茶铺的老板娘打听了下,说张仵作以前是个游医,约莫二十多年前来的沅陵。后来镇上出了桩人命案,他协助知县有功这才转行留下当了仵作。”
顿了顿,陌尘继续说道:“老一辈的很多都认得他,说他医术好人也好。期间不管多少任知县离任调任,只要出了事衙门都会找他帮忙。只是不知道从何时起,逐渐地他不再给人看病,只干仵作一行,而且连门都出得少了。也就沿河的那个凉茶铺,经常会去坐坐。”
听到此,褚停云算是听出些意味,遂笑道:“张仵作会治病救人也曾协助官府破获命案,却偏偏做出在勘验记录上作伪隐瞒冯郁真实伤情,今日还草草完成四具尸体的勘验。所以你觉得他是个贪生怕死之人?”
“是。”陌尘承认,“他一定是在勘验中发现了什么,故意隐瞒是为了保全自身,郑之远案牵连广,肯定是不想引火烧身。”
这不是贪生怕死又是什么?
虽然陌尘没有把话说完,褚停云也能明白。只不过让一个从小被灌输只认主子不畏生死的侍卫,去理解人活世上有太多的不得已,一时半刻也说不清楚。
褚停云一边思忖着这次回京后该想想办法让陌尘、逐风明白自身性命也很重要,一边试图开口转移话题——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张仵作未必是你们想的那样。”
突然打断,崔上章捻着胡须,身后跟着季寒,她的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
“老师。”褚停云挣扎着想坐起来。
“你师妹都叫你别乱动了,怎么还不听话?”嘴里责怪着,脚下却加快几步上前扶住他。
到底还是心疼曾经的爱徒。再瞧那个被纱布缠得跟五花大绑似的,一脸娇气还不听话。季寒受不了地翻了个白眼。
“来,先把药吃了。”
欲语还休的嘴乖乖闭上,顺从地从她手中接过药碗。
“让陌尘扶着你,小心烫。”
崔上章毕竟上了年纪,扶不动一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这种重活还是交给他的侍卫。扭头又见自己的另一个徒弟抱着托盘,不遮不掩地打了个哈欠。
“这几日辛苦了,一会没事你也去歇歇。”
“嗯。”
借着喝药偷偷投去打量的目光,一想到几天前自己狼狈不堪的样子,和……都被她瞧了个一清二楚,褚停云想死——不是真正的死,是羞愧死。
“郎君,是太烫了么还是哪不舒服,你怎么耳朵脖子都红了?”耿直如陌尘一发现自家主子不对劲,赶紧叫郎中,“季娘子你快看看。”
“闭……”
想要喊闭嘴,开口直接呛了一口药。顿时,褚停云咳嗽不止,还每咳一下牵动肩胛、背脊,疼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
这还不算,当耳边嗡嗡不断还能听见老师一声“哎哟”的叹息后,是那人凉薄的笑声。这一刻,想死的心达到了高点。
泪眼朦胧中,一条沾着淡淡药味的帕子轻柔地拭过鼻尖、嘴角。
“平心、静气,慢慢呼吸,别瞪我。”
他还是瞪着她,通红的眼睛跟兔子似的,哪还有笑含桃花的好看?季寒忍住笑意,让他靠着陌尘,抬手在后背没有伤的一侧轻轻安抚。
“慢慢呼吸,再咳的话,伤口可都要重新包扎了。”
她不是吓唬他。
天知道,三天前,也就是褚停云来道别的那个晚上,自己睡意正浓时被人叫醒,稀里糊涂拽回药庐,看到同样懵的师父和灰头土脸昏迷不醒的褚停云时,整个人立马清醒了。
陌尘说县衙大牢着火,他们赶到时火已经烧了三分之一,褚停云不顾劝说从头浇了桶水就冲进里头救人。
他也紧跟其上,生怕主子有个万一。
牢里头火势更加凶猛,浓烟滚滚呛得人喘不过气。他们捂住口鼻,找到死去的老狱卒腰间的钥匙,在到达关押郑之远的牢房前,一路打开了几间有犯人的牢房。却不料,郑之远的牢房已整个陷入火海?!
眼看着木栅栏一根根裹挟着烈焰倒塌,褚停云没再犹豫找了个间隙冲进去,把陌尘吓得忘了呼吸。
回过神,他准备也冲进去,褚停云已经退了出来。没有带出郑之远,带出的是一把沾血的匕首——关于这点陌尘当时未提,是褚停云醒来后告诉她的。
将匕首藏入袖中,褚停云想去救徐景文和严五。可是通往他们二人牢房的路已被落下的火柱拦住。
调头转身之际,陌尘才发现褚停云的后背一片火灼的痕迹。屋漏偏逢连夜雨,牢狱中没有雨,只有像雨点般不断落下的梁柱、栅栏,和瓦片。
陌尘只是简单的陈述,因为紧张扶住褚停云的双手不自觉地颤抖。她不敢想象火场的情况,却在剪开褚停云的衣裳后,红了眼。
除了后背至腰下的一片烧伤外,右侧脖颈至肩胛骨的一道伤口还在出血,再深两寸可见骨,往上一寸是性命。
彼时,师父也被这处伤吓了一跳,反应过来立马赶走了陌尘,换她从正面抱住褚停云……
忙了大半夜才将伤口缝合,烧伤处清洗敷药,待崔上章坐下时才发现自己两条腿虚软无力,而季寒大汗淋漓跟水里捞出来似的,衣裙上都是血污。
当逐风绘声绘色,将老师和季娘子如何救他的过程详细复述,除了感激之外,褚停云更关心的是另一件事。
忍耐半天,小声问他:“只脱了衣裳,是吗?”
逐风眼睛都瞪大了,“不啊,全脱了,不然屁股上的伤怎么上药?”
褚停云想捂住那张嘴已经来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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