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褚停云迟疑了一下,“可还记得郑之远在牢狱时,曾与我做过一笔交易?”
季寒垂眸,“记得,他将所知的告诉你,你许他护住郑翰学。”
因郑之远话语中暗示牵扯到朝廷官员,她便先行离开了,并不知具体他们说了什么。
嗓子干涩,褚停云咽了口口水,才又道:“没错。那日你走后,郑之远供出了一人,正是礼部尚书荣和安。”
如墨的瞳仁中倒映着他紧绷的唇角,季寒猜测道:“只是怀疑,没有证据?”
褚停云深深地望着她,一眼不错,“是。”
季寒哑然。
二人沉默相对之际,卧室的窗户传来轻叩两声。
“是逐风。”
褚停云进了卧室,再出来时后面跟着的确是逐风。他晃了晃手中食盒,道了声:“季娘子,你最喜爱的糕点,现做的。”
接着跟献宝似地一一摆上桌。季寒看了看褚停云,拿了块菊花糕咬下一口,还热的。
“对了郎君,属下在那边院子里看见了萧郎君,一个人不知在发什么呆。”
居然还没离开?本就心情烦闷,褚停云下意识地眉头锁得更紧,目光落在那碗面条。
“季娘子,”逐风对那萧缘冰无甚兴趣,从袖袋中掏出一只小瓷瓶,“南溪姐让我给你捎来的,对伤口好。”他指了指自己的脸颊。
“谢谢。”
她伸手去接被褚停云先一步拿走。
“是个金疮药就能往脸上抹的吗?南溪自己受了伤都是陌尘处理的,你敢用她给的?”毫不留情地数落,然后,从怀里也摸出一只小瓷瓶,“用这个,不会留疤。”
逐风抽了一下嘴角,“属下现在知道陌尘跟谁学的了。”
警告的一瞥,褚停云不理会他,拉过犹犹豫豫的手,将自己的药塞在她掌心,“用这个。”
强硬得像她敢拒绝,他就敢亲自给她抹。
眉眼弯弯,季寒笑道:“抹不抹药都快结疤了,你们要不晚两天再来看看?”连菜刀割都比不上的伤,她都没当回事。
褚停云却笑不出,扭头坐下,赌气似地说道:“我饿了。”
季寒与逐风相视一眼,一个将整盘还冒着热气的决明兜子推了过去,一个拿起一块茉莉花糕。
褚停云瞅了眼没有良心的小子,“你何时见我吃甜食?”还只给一块,这小子是多舍不得给他吃?
不像季寒,舍得整盘给他。
“你不爱吃这些吗?”她认真地问他。可她怎么记得他在虔州还觉着桂花糕好吃来着?
“呵呵,郎君不爱我爱。”干脆利落地将茉莉花糕塞自己嘴里,逐风含糊不清道,“郎君也不吃兜子,说这是姑娘家才吃。”
“那你,爱吃啥?”季寒糊涂了,何时他开始挑食了?
“郎君爱吃面条。”
褚停云瞪他,“要你多嘴?”
不想,季寒为难地看着面条,“要不你还是吃些兜子吧。这面好歹也是萧堂长的一片心意,万一明日问起,我一口都没吃……”
“那你吃一口。”
啊?她还没反应过来,褚停云已将筷子放到她手上。他说:“只要一口,你就知道有多难吃了。”
她听懂了,他哪是爱吃面条,是嫌弃着呢。
不过,“很难吃吗?”她犹疑着夹起一筷子,尝了一口。
神色如常,没有预料中的吐掉?褚停云正觉奇怪,只听得她轻声道:“还行,就是味淡了些。”
“淡?”怎么可能?在他印象中,萧缘冰口味重还老往面汤里加盐。眼见她准备吃第二口,褚停云倾身夺过筷子,逐风也不知何时将面条端走。
恭恭敬敬地摆到褚停云面前,道了声:“郎君,请用。”
“你们……”被闹了个措手不及,季寒有些无语地看着这二人,下一瞬低呼道,“那是我的……”筷子。
对面二人仿佛置若罔闻。
“郎君,我去外面守着。”逐风退回卧室时,又顺了一块茉莉花糕、一个兜子。
褚停云则继续吃着面条,边吃还边念叨,“这人现在怎的不舍得放盐了?连煮个面都开始寡淡无味了。真难吃。山长怕是已经受不了他了吧?”
最后那句显然是问她。季寒强迫自己别去在意,却还是忍不住耳朵发烫。
一双筷子而已。再一次说服自己,她移开了视线,“萧堂长人还行,就是脾气差了些。”
她面朝房门侧坐着,长发散着撩至红红的耳后,脸颊的血痕被从脖颈蔓延至上的绯红慢慢浸染。
褚停云无声扯了唇角,咽下最后一口面条。从袖中摸出帕子时带落了那张纸,她没有察觉,怔怔地看着房门兀自出神。
弯腰拾起,指尖摩挲了一阵塞进袖中。褚停云将面前的整盘兜子推过去,“南溪说你喜欢吃这个,厨娘做的,和书院的味道不太一样。”
她扭头看着面前的皮薄晶莹的点心,“当年发生了何事,为何萧堂长会来书院?”
竟主动问起那人?收回的手一顿,褚停云虽不喜,倒也还是如实回道:“按照历来的规矩,探花及第后是直接入翰林院当编修,从七品。可是萧缘冰不愿意,他向官家自请想去温陵,入市舶司。”
季寒微微蹙眉,似乎有些明白了。
“那时,海禁才开放没多久。朝廷中各方势力争斗,官家是顶着压力开的海禁。此时一个毫无背景倚靠的探花郎提出要去咬一口那块不知肥瘦的肉,”褚停云撇了下嘴,“至少许多人都是那么认为的。官家大怒,直接将他发还汴京府,让随便找个位置给他,不行就回书院。”
他耸肩,“萧缘冰这人心高气傲,吃软不吃硬,就回了书院。幸好,官家并没有夺去他的功名,只是暂且搁置不用。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他还依然犟着。”
“他是温陵人?”
褚停云点头,“所以口味重。”给她送来的面条却煮得清淡?他想做什么?
“你认为他还有出仕的意愿吗?”
褚停云闻言一愣,继而反应过来,“是山长的意思?”
“是,”既然告诉他,季寒也没打算瞒他,“不过我对此人没有了解,也无甚兴趣闲着没事去劝人。若他本人并无出仕的意愿,怕是山长也只是白白期待一场。你笑什么?”
慌忙压下嘴角,褚停云轻咳了一声,道:“既然山长还想着这个孽徒,改天我去试试。正巧,复核案件也要来书院,顺路。”
季寒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只是,“他不讨厌你吗?”
“……你又知道了?”不是,他真的挺好奇,她是怎么知道的?
她却笑了笑,伸手拿了一个兜子,“时候不早了,你还不回去吗?”
这是明摆着下逐客令了?褚停云不甘又不得不从,慢吞吞地起身,掸了掸衣袍,“那你好好休息,我先回了?”
季寒点点头,“记得关窗。”怎么来的怎么回,她懂。
抬脚又停下,“你不送客吗?”
她扭头瞧着他,“有客走窗的吗?”
“……真的不送?”
对上那双委屈的眼眸,她还是心软了,“……送。”
却不料,这厮才撩了布帘进了卧室,反手就将她抵在墙上?!
屋里没有点灯,只有隐隐的烛光从布帘后透进。她的心抑制不住地狂跳,“褚停云……”
“我后悔了。”他俯身贴着她的颈侧,呢喃道,“我错了……昨夜的浑话,能不能就当没说过?”
此时她的脑子混沌一片,哪还记得昨夜他说过什么?
“季寒?”
低哑着嗓音唤她,虽不像那晚靠得那么近,可心越来越慌。
“原谅我好不好?”
他的呢喃他的呼吸都在搅乱她的思绪,在双手被禁锢的情况下,她只想——
“让我想想,”察觉颈侧的重量减轻,季寒往旁边挪了挪,“我想想,你正常些,有话好好说。你这样……我没法想,也、也不太习惯。”
没法思考,她就只会想尽快逃离,不受控的感觉很糟。
许是她的声音透着无措,许是他感受到了她的抗拒,也许,他还是不了解她。
慢慢地放开,黑暗中,褚停云掩饰不了心里的失落,还有一些难堪。他以为,帕子下的那首诗,是她写给他的。
以为,她的心里有他一席之地。以为,只要他愿意低声下气地求她原谅……
听见窗户落锁的一刻,褚停云露出一抹苦涩。
今夜无月,雨正悄悄地淋下。
萧缘冰站在窗前,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骤然变成了一场狂风暴雨,劈头盖脑地打在院中的一丛竹子上。不期然,想起了她今日的策论最后未写完的那句诗。
“海压竹枝低复举,风吹山角晦还明。不嫌屋漏无乾处,正要群龙洗甲兵。(注①)”
诗人借雨势观局势,在等待胜利。她呢?
观的是何种局势,等待又是何种胜利?她可知,大夏能有几个谢沉舟?
知难而行不难,难的是这条路上,无人同行。
还有不顾不管的那一跳。像巨石砸进泥潭,是冲动行事是自不量力,而岸上,更多的是袖手旁观。
萧缘冰想问她一句,值得吗?
就像这个书院,诸多人的现在,深陷在名为科举的泥潭,困顿其中徘徊不前。看不到将来,也走不了回头路。
她却说,还有更多的人,他们在这座百年书院的大门外,只为等着一隅希望。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注②)”
是她策论的开头。
“季寒……”
呢喃着这个名字,仿若覆着冰霜的面具终于有了一丝裂缝。
注①:宋 陈与义 《观雨》
注②:北宋 张载 《横渠语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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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面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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