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墨文停好自行车一溜小跑来到苏悦醒身边，一屁股坐了下来。苏悦醒没有理会她，只是把头偏到了另一边。
许墨文咬了一口冰棍，口齿不清地说：“你是不是找不到家啦？我妈说了，找不到家的时候要么就在原地等待大人来接你，要么就找警察或者信得过的大人。”
苏悦醒没有理会许墨文，一言不发地看着远方。
许墨文没有发现对方并不想理会自己，还是热情满满地说：“你放心吧！我肯定不是坏人！你等了多久了？要是再等不来你爸妈，要不你就跟我走，我让我爸妈去帮你找你爸妈。”
苏悦醒听到许墨文这番稚气的表达，想了想，好不容易终于开了口：“不用了，如果我真的走丢了，无论等多久他们都不会来找我的。”
许墨文有点不太明白，傻乎乎地问：“为什么不来找你啊，自己家孩子丢了，会有家长不着急吗？我有一次逛商场和爸妈走散了，我妈妈都急哭了，后来还是我聪明，跑去广播室喊她的名字她们才找到的我。”许墨文洋洋得意地说到。
苏悦醒转过来看了她一眼，两个人这才互相看清了彼此的长相。如果说许墨文长得像年画里抱着一条大锦鲤的小胖仙童娃娃的话，那么苏悦醒绝对是大商场里卖的那种会眨巴大眼睛，穿着小洋服的长睫毛、白皮肤、小嘴巴的进口洋娃娃。
许墨文看了看苏悦醒粉嫩的薄唇，又舔了舔自己肉嘟嘟嘴唇，咧开嘴乐了：“哎呀你真好看！好像那种洋娃娃啊！”
苏悦醒时常听到大人小孩都说自己像洋娃娃，她也远远地见过一次那种玩具，不过离太远看不清，母亲刘红娟也不肯买这样高级的进口玩具给她。她曾开口求过刘红娟一次，但是很快就被扇了一巴掌，奶奶和婶婶也讽刺她是个赔钱货，不应该让爸爸妈妈为她负担那么贵重的玩具。所以苏悦醒从来都不曾拥有过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洋娃娃，因此，她也一直都不清楚洋娃娃到底长什么样，而自己又到底是哪里和一个玩具相似。
“你叫什么名字啊，以前没见过你，你是哪个大院的？”许墨文赶紧追问。
“我姓苏，我爸妈是外事部大院的。”苏悦醒不带任何情绪地回答到。
“什么？我也是！”许墨文高兴地跳了起来，围着苏悦醒转了个圈。“你姓苏，难怪呢，我说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你是从上沪来的吧！我爸妈说上沪来了两家姓苏的叔叔阿姨，其中一家里的小女儿长得可心疼了！原来就是说你呀！”许墨文高兴地拉住了苏悦醒的手，苏悦醒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被人这样好好地牵住过，她警惕地后腿一步，“唰”地一把抽回手。
许墨文微微一怔，随后挠了挠头又挂上了一脸笨拙的笑容，“哎呀，都跟你说了，我不是坏人。我叫许墨文，我爸妈都是外事部的，我们可都住在一个大院呢。以后要是有人敢欺负你，你就报我的名字，我保护你！”
苏悦醒看着比自己高半个头，又比自己壮很多的许墨文，嘴角向上翘了翘。
许墨文见她终于泛起了笑意，心里乐开了花。急忙跑到自行车旁边，伸手从塑料袋里掏出那包小零食，又跑回来塞进苏悦醒手里。苏悦醒低头一瞧，才发现这其实是一个冰棍，而且已经打开了包装，里面的冰棍都已经开始化了。
“吃吧，这是情人雪糕，一个袋子里面有两根，我每次买回来都先把它掰开，路上吃一根儿，回家再吃一根儿。”许墨文见她捧着冰棍不动弹，就又把自己那半根叼进嘴里，然后一把抢过苏悦醒手里拿半只，帮她撕掉了包装袋，轻轻在半空中甩了甩冰棍上化了的水，重新又递到苏悦醒手里。
“你快吃啊，今天我在外面耽误这么久，本来就已经有点化了，你要再不吃，一会儿全得化成汤不可！”许墨文一个劲儿地催促到。
苏悦醒知道这种雪糕，这个雪糕在上沪也有，不过名字叫做伴侣，可惜她从来都没有吃过。由于包装袋里面可以被看成是两根冰棍，所以伴侣在上沪的价格要比普通雪糕贵三倍。奶奶每次带她和哥哥出去遛弯时都只买一袋，不过可惜，哥哥从来都不愿意分她那半根。她找奶奶评理，可奶奶却只是一味地斥责她，“一个破冰棍儿你都要跟你哥抢！女孩子吃这么凉的对身体一点也不好，将来容易宫寒！以后怀不上孩子，没有男人要，我看你到时候怎么办！”
早慧的苏悦醒，三岁已经能背诵唐诗三百首，熟练运用九九乘法，就着拼音阅读儿童百科全书和各种世界名著了。她似乎在什么书里见过宫寒这个词，虽然并没有深究过其含义，但是也差不多理解大概的意思。可让她不能想明白的是，为什么女生不能生孩子就没有男人要？以及，男人是什么精贵的宝贝吗，女人要被他们要了才行？被男人要是什么值得女人高兴的事吗？有什么好怎么办的？如果是这样，那怎么妈妈每天要为了爸爸这一大家子人愁眉苦脸？婶婶常常被叔叔揍得泪流满面，奶奶被爷爷辱骂是下贱的东西也从不还嘴？明明她是全家最厉害，最牙尖嘴利的人呢。她们倒是被男人要了，好端端地却在忍受着男人带来的各种麻烦和欺负，也没见她们担心过自己该怎么办啊！哦，反而，没有男人要，倒开始担心该怎么办了？
苏悦醒不知道这么浅显的问题，妈妈、婶婶、奶奶为什么从来没有思考过。也许正如妈妈所说，只有她才是全家最聪明的人。那么问题又来了，既然苏悦醒是全家最聪明的人，那为什么家里所有昂贵的、有趣的、好玩的、值钱的、好吃的东西都是哥哥的，永远也轮不到她苏悦醒呢？而哥哥能拥有这一切，也全部都是仰仗着奶奶爷爷叔叔婶婶无条件地袒护，和爸爸妈妈无底线的纵容。可是，为什么奶奶爷爷爸爸妈妈不无条件地袒护我，而叔叔婶婶不无底线地纵容他们对我的袒护？
苏悦醒缓缓抬起头，看到奶奶和哥哥两人正在打着眼色，看着二人鬼祟的神态，电光火石间，她的脑海中一下子豁然开朗，并不是女孩不能够吃什么、喝什么、玩什么，而是，他们不想让女孩拥有这一切能吃、能喝、能玩的物质享受。所有的劝说、嘲讽、贬低，都只不过是奶奶为拒绝她、克扣她找的一种借口，奶奶和哥哥，他们祖孙俩之间早已形成了一种排她的默契，而苏悦醒，只不过是他们关系里的外人。
可是，苏悦醒又突然想到。全家8口人都挤在一个小小的宿舍里，而这个宿舍，是单位提供给爸爸妈妈的；家里日常开销的油盐酱醋、衣食住行、水电煤油，都是靠着妈妈的工资支付的；叔叔现在在外事部业务员的工作，也是爸爸费劲心力帮忙介绍的。
那么到底，谁才是这个家里真正的主人和主人的孩子？谁又才应该是那个外人？！
苏悦醒灵光闪过，心中猛烈地升腾起一种不可言喻的愤怒，她冷冰冰地看着贪婪地舔舐着冰棍的哥哥，和一脸谄媚笑得满脸褶皱都扭曲在一起的奶奶，不动声色地在脑海里勾勒出了一个计划。
冰棍在炎热的傍晚一点点化开，顺着冰棍棒流到苏悦醒的手上，又顺着她的小手，一路沿着胳膊流到肘部。许墨文见她一直望着冰棍发呆，着急地又一把抢过冰棍，“张嘴！”许墨文不由分说，就把冰棍塞进了苏悦醒嘴里。她的语气虽然很生硬着急，可是她的动作却是温柔细腻的。
苏悦醒的牙齿被冰了一下，但很快便适应了，这是她第一次尝到吃冰棍的滋味。凉丝丝的温度瞬间让整个口腔都体会到了一种愉悦的冰爽，伴随着半化不化的状态下水涔涔滑溜溜的口感，香浓甜美的奶油味道直冲味蕾，原来，雪糕竟然这么好吃！
苏悦醒伸手接过冰棍棒，和许墨文并排坐着，两人都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认认真真把冰棍都舔了个干干净净。许墨文是因为能吃，所以打小吃东西就养下了不浪费食物的好习惯，苏悦醒吃得缓慢又仔细，则是为了想永远地记住人生中第一支冰棍的味道。
火辣辣的斜阳，将天边的晚霞和河渠的流水都染成了热乎乎的橘橙色。但是冰棍带来的凉爽的余温还充盈在两个小女孩的齿尖。
“你刚才说你叫什么来着。”苏悦醒望着天边的云彩突然自顾自地冒出了这么一句。
“许墨文，我叫许墨文，你呢？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许墨文看到女孩终于肯主动跟自己说话了，高兴地转过来赶忙回答她，生怕说晚了，这个洋娃娃就又不理她了。
“苏悦醒。能够苏醒，足以喜悦。”女孩幽幽地做了个自我介绍。
许墨文缓缓张大了嘴巴，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年仅四岁却无比迷人的苏悦醒。她头顶的发色披上了一层夕阳洒下的金红，褐色的眼眸折射出河面血赤般夺目的光彩。她坐在河边轻轻地对许墨文吐出这几个字时，那淡漠的模样，虽宛若天使，却更似恶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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