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犹解倒悬

昨夜估摸是落了点儿雪,这长和街商铺多,来往行人不断,将路上踩出一层冰壳子,偏今晨起来日头又足,背阴的地方是冰,照得见日头的地方全是黑乎乎的泥泞。

孟冬辞从小窗往外瞧,见远处过来一队人马,一个瞧着也就十七八岁的姑娘叫人用腕子粗的麻绳捆着双手拴在马后,被拖得一路连跑带爬,鞋履不见踪影,赤着的脚全是擦出的血痕,滚了一身泥水,脸上还带着伤,哭得抽抽噎噎。

麻绳的另一头握在一行最后马背上趾高气扬的男子手中,看衣着,似是府衙中的胥吏。

马后还跟着一对老夫妻,皆是背脊佝偻、满头白发,本就单薄陈旧的衣裳上还打着数层补丁,这二人相互搀扶趔趔趄趄地跟在队伍后,皆是满面泪痕。

孟冬辞见状,偏头给元珵使了个眼色,元珵立马召了伙计来问。

那伙计跟着往窗外瞧了一眼,不由叹道:“那是住在谷水巷的徐老汉的女儿,老两口家里没有男丁,只得这一个女儿,又穷,所以女儿不愿嫁,想留家给爹娘养老,不想叫府衙查了出来,出面给定了亲事,但这姑娘脾气倔,拒不签婚书,拖了一年半,逃了两回婚,这才叫官府着人捆了游街。”

孟冬辞隐在帷帽后,问:“游街之后当如何?”

“公子夫人瞧着都是生在富贵人家,大约没受过这些腌臜规矩的管束,”那伙计将手里的茶饮小心搁下,回道,“咱们洪辽,女子及笄便要定下亲事,若年岁到了,两年内仍未嫁出的,便由官府定亲,拒官府定亲的要交罚银,交不起的,便要没入贱籍由官府发卖,原本上头的大人心善,令交罚银,她家好容易砸锅卖铁地交足了数,上头又换了新大人,新官上任三把火,头一把便烧到了她家,拒官府定亲、逃婚屡教不改者,游街处刑,之后就是入了贱籍,送进集市发卖,价高者得。”

眼看着游街队伍已过窗前,孟冬辞压低声音与元珵耳语:“去将队伍拦下,声势越大越好。”

元珵问:“娘子是想救她?我虽是皇子,但不涉朝政,他们大约不愿意听我的。”

“你只管去拦,”孟冬辞道,“惯会拿权势压人的自然也怕这一套。”

元珵点头起身,一头叫人去马车上取斗篷,一头吩咐随行小厮往前去拦人。

小厮们领命跑到马前立成一排,为首的胥吏勒住马,眉毛一竖,喝道:“敢阻官府办案,你们嫌脖子上的脑袋太沉了不成?”

听了这话,元珵便将小厮取来的斗篷往肩头一罩,慢悠悠地踱了过去,笑道:“‘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既阻了官府办案,这位大人可要拿我去砍头?”

那斗篷是日前元珵进宫请罪时元戎从身上解下赐他的,玄锦做底,金线满绣龙纹,日头一照粼粼金光晃得人张不开眼,打眼便知不是寻常之物,加上那日元珵一路招摇过市地乘天子轿辇回来,临邺无人不知此事。

那几个胥吏一回身,立时连滚带爬地下了马,方才说话的那个哆哆嗦嗦往元珵跟前一跪:“不知七殿下在此,口出狂言,小人万死。”

好巧不巧,他没挑好地方,正跪进一低洼处,双膝触低,泥水飞溅而起,有几滴落在了那斗篷的金线上,又顺着金线滚下去,将那玄锦濡脏了指甲大小的一块儿。

那胥吏本能地想擦拭,一伸手见自己一手的泥水脏污,又趴了回去,抖如筛糠,气喘若牛,几个吐息间连自己的埋骨之地都挑好了。

元珵往后撤了两步避开,回身拉住孟冬辞的手将她带到身侧,面上依旧挂着笑,语气却很有些盛气凌人的意味:“一件斗篷,脏了便脏了,但我今儿是带娘子出门散心的,她身上有伤难得高兴出门,你们如此喧闹,若搅了她的兴致,便不好轻轻揭过了。”

前儿这位七殿下才为着皇子妃遇刺一事闹了一场,因此大张旗鼓地砍了百余个侍卫,那些胥吏都晓得这七殿下对这位皇子妃百依百顺,此刻也不求能全须全尾地活着离开,只求不连累家眷,便都转而去求孟冬辞。

“娘子怎么说?”元珵故作张扬地凑近,高声问:“可要处置他们?”

孟冬辞隔着帷帽打量四周,见已有不少百姓因这场闹剧聚集,便叫身边候着的女侍去扶那姑娘,开口问那胥吏:“我久在内宅,不大清楚当下律法,这姑娘若送去集市叫人买走,那银钱归谁?”

“回贵人话,若她命好能卖上好价钱,所得银钱交够拖嫁税钱后,余下可发还父母本家。”

“从前可有先例?”孟冬辞又问:“最多的卖过多少银两?”

闻得孟冬辞语气未有不快,那胥吏便壮了点儿胆子,敢抬头回话:“去岁有个卖了两贯钱,已是近几年最好的价钱了。”

孟冬辞点头,偏头问元珵:“前儿听柳姨提起,临邺的米价大涨,两贯钱,能换几斗米?”

元珵笑了两声,道:“这我还真不大清楚。”

那胥吏立刻接道:“回贵人话,两贯钱,能换六斗米。”

孟冬辞再问:“现下游街没完,这姑娘可算是贱籍?”

“尚不算。”

女侍早已扶起了那姑娘,孟冬辞走到她跟前,从袖袋里拿了帕子递过去:“把脸擦干净,让我瞧瞧。”

那姑娘手还捆着,伸长双臂接过,粗略拭掉脸上的泥水,却不敢抬头。

孟冬辞问她:“你叫什么?多大了?”

那姑娘垂着眼小声答:“月娘,年十八。”

“殿下,”孟冬辞回身叫元珵,“父皇前儿赐的姬妾都没福,我觉着与这姑娘很是投缘,名字也好听,趁着还未入贱籍,买了她回去服侍殿下如何?”

元珵迟缓地眨了下眼:“……啊?”

大抵是听过孟冬辞的传言,那月娘的爹三步并两步地跑上前,一把将女儿护在身后:“我家女儿粗手笨脚,无福服侍殿下,请皇子妃高抬贵手。”

后头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的元珵‘扑哧’一声笑了,凑到孟冬辞耳边:“娘子威名远扬,人家宁肯女儿入贱籍,也不肯领你的照拂呢。”

眼见百姓越聚越多,孟冬辞便刻意抬高了声音:“殿下,若我偏要这姑娘呢。”

元珵会意,立马挥手叫小厮将徐月娘的爹娘拉开,那胥吏见状便喝道:“不知好歹的腌臜老货,能合皇子妃的眼缘,那是你家祖坟冒了青烟,还不谢恩!”

“行了,”孟冬辞示意女侍解了月娘手上的绳索,问那胥吏,“虽说是殿下收人,但该守的规矩也要守,这姑娘尚不是贱籍,自然要给个好价钱,银十五两,可够交她家欠下的拖嫁税银?”

“贵人说笑了,”那胥吏吓得一怔,连连摆手,“那税银不过一贯钱,早已结清,您心善,无论给多少,买人的银钱都归她爹娘本家。”

元珵便摆手示意他们退下:“那此处便没你们什么事了,该办差办差,该复命复命去罢。”

“游街未完,终究是我与殿下坏了规矩,这买人的银子也不好直接给她爹娘,总要在上头过了明账才好,”孟冬辞叫住那胥吏,添上一句,“回去给你们管事的大人传话,叫他明日午膳后带着账册来别院找殿下领银子。”

元珵立时明白了孟冬辞的意思,嘱咐道:“我这人耐心有限,来的人必得是说话有分量的。”

那几个胥吏捡了命回来,自然满口答应,叩首谢恩后一溜烟地跑了。

那月娘的爹娘原本还想挣脱小厮的钳制,一听孟冬辞给的银钱数目,早吓得怔在原地。

元珵忽地想起孟冬辞‘还伤着’,伸手搀住她,问:“娘子伤未痊愈,劳动半晌,可要回去歇歇?”

孟冬辞摇头,又朝月娘招手叫她上前,领着她回身往点心铺子里走:“方才要了一桌子的点心,一样都还没尝,先不回。”

百姓仍远远围着未散,那点心铺子的掌柜伙计知道来的人是皇子,匆匆将铺子里的其他食客撵了,将方才他们坐的独间又仔细收整一番请他们入内坐下,便很有眼色地退了出去。

独间内只剩他们三人,孟冬辞见桌上的竹盘里搁了滚过热汤的湿帕子,便拿了递给立在一旁的月娘:“擦擦手,坐下吃点东西。”

月娘哪里敢坐,只将那热帕子拧在手里,低着头小声抽噎。

铺子里的伙计实在太有眼色,先前好不容易放凉的茶出去救个人的工夫又给换成了热的,元珵拧着眉将孟冬辞手边散着热气的茶饮推远了些,仍旧把那碗酥酪递进她手里,问:“她爹娘还在外头,为何不叫他们将她领走?”

“都说了要将她收进别院服侍你,”孟冬辞掀起帷帽上的皂纱,舀了一勺酥酪送入口中,“叫小厮好好将她爹娘送回去罢。”

元珵原本正捏着一片酥琼叶嚼的咯吱作响,叫这话吓得呛了一口糖粉,连咳了好几声:“……娘子,你可莫要吓唬我。”

孟冬辞没理他,垂眼见月娘仍光着脚站在地上,便伸手将她扯到身边坐下,直截了当地问:“为何宁愿没入贱籍也不愿嫁人?”

“官府指的亲事不给聘礼,爹娘还要赔上许多嫁妆,”月娘抬手抹掉眼泪,咬着唇,“贱籍与平头百姓没什么分别,进了集市若能卖上好价钱,还能贴补家里,换成米粮,爹娘有好些时日不用挨饿。”

元珵缓过一口气,红头胀脸地赞了一句:“好孝顺的丫头。”

“贵人开了金口,那些银子是我家一辈子也见不着的,”月娘接过孟冬辞递给她的一碟糖糕,双手捧着往地下一跪,“此后我的命就是皇子妃的。”

“没人要你的命,”孟冬辞扯她起身坐下,一边搅着碗中的红果和酥酪,一边说道,“我未嫁与殿下时,府中女侍每月工钱一千九百文,折银二两,每旬可休两日,逢旬休可自行离府回本家照料家人,但临邺米价虚高,咱们别院的女侍月例三千文,每月虽休两日却不能出别院,你爹娘年事已高,我许你每旬两休归家照料,但月钱要减至两千文,折银约一两七钱,你可愿意?”

月娘一时没明白过来,只怔怔地问:“那前头答应给我爹娘的卖身钱,还给吗?”

元珵没憋住笑,又叫糖粉呛了。

“那是回头要写在身契上,在府衙里过明账的,”孟冬辞跟着笑了一声,“自然是给的。”

月娘闻言,又起身要跪,叫孟冬辞扯住拦下。

又在铺子里坐了约摸一炷香的工夫,用放凉的茶漱过口,孟冬辞与元珵起身往外走,月娘拎着包好的点心果子跟在后头,车夫与马车已候在门口。

叫女侍领着月娘去买干净的衣裳鞋袜,孟冬辞一只脚才踏上轿凳,便见围观的百姓里有个男子冲破人群,径直朝她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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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相训狗覆国记
连载中松风答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