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个难得没有风雪的天,柳荷一早便亲自往孟冬辞院子里送了早膳。
前些日子住在元珵院子里,孟冬辞不愿多与他说话,便故意早早起身,错开与他一道用早膳的时间。
只是洪辽口味与大煜不同,午膳晚膳勉强能入口,但早膳也大多咸辣油腻,只闻见便觉得难以下咽,故而孟冬辞大多不怎么用,只以酽茶充饥。
但今日这早膳……
揭开食盒,一水的青色碗碟,头一层搁着一碗白粥、一碗红豆粥、一碗云英面,二层搁着一碟子酱瓜、一碟子糟茄,最下层竟还有一盘子糖馒头。
莫说早膳,便是一整日,她也吃不了这许多。
掰了一半糖馒头,抿了口红豆粥,孟冬辞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六年前,‘何安’在她家借宿,她吩咐后厨给他送去的早膳,好像与今日大差不差。
将那装着糖馒头的盘子取出,底下果然压着一张字条:“别院新招来个会大煜菜的厨子,日后专供你饮食。”
翻过背面,一行小字:“酽茶虽提神,却难充饥。”
搁下纸条,孟冬辞一抬眼,便隔着窗子瞧见照壁后探出一片赤红色的衣角。
孟冬辞撂下碗起身,推开半扇门:“进来罢。”
那不争气的衣角被主人倏地收起,半刻,元珵从照壁后探出头:“今日一早,有具‘尸首’哭天抢地寻死觅活,我拿不定主意,来问你一声。”
孟冬辞将元珵让进屋内,指着桌上的早膳:“你有心了,多谢。”
元珵得着这一句谢,立马喜上眉梢,摆摆手,正欲开口,孟冬辞便又瞥了那张折起的纸条一眼:“我义妹融霜,少时常因练不好字跟自己置气,若她见着你这手字,大约能得着些许宽慰。”
元珵:“……?”
不知为何,孟冬辞发觉自己很乐意见着元珵叫她噎住的模样,因而道:“我很是想不通,字写成这样,你是如何替人过了解试的?”
闻言,元珵抬手捏了一下自己右手的手腕,答:“那时的字不难看,这些年大约是疏于练习了。”
“若你不嫌弃,我改日仿几副名家字帖给你,就当谢你这顿早膳,”孟冬辞坐回桌前,将剩下的红豆粥喝尽了,复抬眼看他,“你想夺权,字写成这样,日后难道不会叫朝臣笑话?”
元珵怔了少顷才反应过来:“你答应帮我了?”
“不是帮,是交易,”孟冬辞一边收拾碗筷一边纠正道,“现今咱们是一道困在牢笼里,帮你就是帮我自己,我助你在朝中站稳脚跟,你助我回到大煜。”
元珵俯身扣上食盒的盖子,眼中聚起笑意:“成交。”
孟冬辞和元珵到的时候,他那金碧辉煌的院子里,柳莲正按着个一身白衣披头散发抽抽噎噎的姑娘,旁边还有个女侍捂着她的嘴。
元珵和孟冬辞一露面,便有小厮搬来两把铺了狼皮的倚子来,设了桌案并茶点,又有人来问点不点炭盆,摆什么屏风。
孟冬辞摆手:“今儿难得没风,坐不了多久,不冷。”
元珵挥手示意小厮们退到照壁后等着,待孟冬辞坐下,将自己的倚子往孟冬辞处挪近了些才坐,压低声音:“就是她,穿成这样,早上天还没大亮,不知怎么摸进了我院子里,又是哭嚎又是拍门,我一睁眼,还以为自己见了鬼。”
孟冬辞问柳莲:“莲姨,这些姑娘自入了别院,可放她们出来过?”
柳莲答:“不曾,因没得殿下和皇子妃的吩咐,一直拘着。”
“那这姑娘可是个聪明人,”孟冬辞朝元珵笑道,“不瞒殿下,你这院子迷阵似的,听说后头有个极别致的园子,我住了半个月,找了四五回都没找着不说,还有两次险些迷了路,这姑娘黑灯下火,竟能摸得准殿下住哪间屋子。”
元珵闻言立马堆起笑:“想逛园子怎么不叫我陪着,还劳动娘子自己去找。”
孟冬辞偏头白了元珵一眼,很有点阴阳怪气的意思:“可巧,前头我住在这儿的时候没人来敲门,昨儿我因与殿下拌了两句嘴宿在别处,立马便有姑娘找上门,也不知是凑巧呢,还是殿下见异思迁,故意将人放进来的。”
孟冬辞的声音不大,但足能叫院子里的人听得分明,女侍松了手,那姑娘却止住哭,抬眼看向元珵,一派楚楚可怜。
元珵一拍桌子:“说实话!若影响了我与娘子的感情,我活埋了你!”
那姑娘叫他吓得一哆嗦,却什么也没说。
“何苦吓她。”孟冬辞站起身,自桌上端了一盏热茶,走到那姑娘身侧,递向她:“穿得如此单薄,外头站了许久,暖暖手。”
见状,柳莲便松开按着她肩膀的手。
那姑娘先屈膝见礼,然后才双手接过茶盏:“谢皇子妃赐茶。”
孟冬辞又问:“你叫什么?”
“郑惠,小字芙玉。”
孟冬辞点头:“我来自大煜,对洪辽的规矩只是略知,若有说错的,还烦你指正。”
郑惠只点头。
孟冬辞目光落在她端着茶盏的手上:“大婚第二日,我随殿下入宫,曾见过宫里女侍行礼,与你方才的礼相同,说明你习过宫中礼仪,许是女侍,但你肤色粉白,手指纤细,瞧着没做过什么粗活,且右手三指有细茧,这是常年握笔所致。”
闻言,郑惠握着茶盏的手不自觉地往后缩了半寸。
孟冬辞见状提起个笑来:“名‘惠’、小字‘芙玉’,这都是盼你聪慧美满的好寓意,洪辽女子大多一生困于宅院,但你却能习字,很可能还上过学堂,若我没猜错,你该是哪个朝中大员的女儿,只是你行的是宫中的礼,大约是被家中送入宫教习礼仪,望日后能飞上枝头,却不想被皇帝当作姬妾赏给了咱们这位很是‘受宠’的殿下。”
元珵闻言站起身,踱到郑惠身旁,喝道:“答话!”
郑惠手狠狠一哆嗦,茶盏险些脱手。
孟冬辞伸手扶了她手臂一把,又问:“那你到殿下院子来,是有人提点,还是秉着‘富贵险中求’的道理,给自己搏个好前程?”
郑惠依旧垂着头不言语。
“这事原也可大可小,若是你进别院之前宫里给的路子,那是盼你们好生侍候殿下,莫要横冲直撞走错了路,可若是进别院之后得着的路线……”孟冬辞走近一步,垂首挨近她耳侧,“想来你们都晓得这别院里存着异心的人不少,别的不说,那些守着四道门的侍卫可就不跟咱们殿下一条心,你若是经他们指引,咱们殿下眼里,可不容沙子。”
郑惠面色一变,手里青花釉描金的茶盏终于落了地,没摔得粉碎,但那‘长命百岁’的好寓意,是彻底分了家。
她低头看那摔碎了的茶盏,少顷,腿一软,竟往那碎瓷片上跪去,孟冬辞伸手一搀,扶她站稳,绕到她身后,从已经落干净叶子的杏树上折下半截残枝,将她散乱的长发挽成个规矩的低髻,这才开口:“都是爹娘捧在手心里长起来的明珠,这样规规整整的多好看,何苦为人摆布,硬学人家一哭二闹,仰人鼻息的日子,真就那么好过吗?”
郑惠默了半晌,终于真心实意地哭出了声:“回皇子妃,这别院的地图不是从什么人手里得来的,是我小时候贪玩,误闯了我爹的书房,不当心看着的。”
“能拿着皇家别院的修缮图,”孟冬辞略一思忖,“你爹隶属工部?”
“……是,”郑惠抽噎两声,“家父是工部侍郎。”
原以为还要等上一阵子才能探出这些人的身份,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孟冬辞朝郑惠展出个笑来:“你先回自己住处歇着罢。”
郑惠闻言眨巴两下眼,水光又在眼眶里打转:“可我听说,我们十个,在外人眼中已是死人了,若连殿下也不喜……”
“错了,”孟冬辞打断这话,复又拍拍她的手,“若你为前程忧心,那我说句你大约没在书里读到的话,咱们女子的前程,从来不限于一方宅院和男子的喜恶。”
那郑惠将信将疑地叫人搀了回去,元珵待院子里的人散干净,朝孟冬辞眨眨眼:“原来娘子于内宅之事上也如此厉害,实在叫在下佩服得紧。”
孟冬辞懒得理他。
元珵锲而不舍:“余下那九个呢?娘子想如何处置?”
孟冬辞睨了他一眼,瞧不出他这会儿是真傻还是装傻,只说:“郑惠这一闹,倒是先洗脱了自己的嫌疑,如此,余下的便该要着急了,咱们去她们院子瞧一眼,带路。”
“咱们……”元珵将这两个字细细品来,大约觉得很有滋味,得寸进尺,“娘子既是因与我口角才搬院别住的,那咱们这会儿可算和好了?”
孟冬辞:“……闭嘴。”
元珵:“哦。”
虽说是在院子里拘着不让出,但这十人的住处也是周正,个个都有女侍看顾服侍,孟冬辞挨个看过,注意到除去郑惠,还有两人与别个不大相同,一个和郑惠一般,案上铺了纸笔,摆着幅未完的丹青,另一个窗前晾着才着色的丝线,屋内摆着两张绣架。
余下那七人屋内布设都大差不差,且见了孟冬辞和元珵,皆行下人才惯行的叩拜礼。
从那院子转出来,孟冬辞偏头看向元珵。
元珵倏地站住:“娘子有何高见?”
孟冬辞道:“方才我叫你留心瞧的那两个姑娘不是寻常女侍,这大约是把官宦家的女儿掺进女侍里一起送来了,我猜她们的父亲叔伯或是族人,要么与你父皇政见不合,要么是对他有什么威胁,将他们的女儿送到你这儿,明面上是荣宠,实则是掣肘。”
元珵点头:“是。”
孟冬辞叹气:“虽说此举算是往你手里递了根铁钎,但你这父皇拿这些姑娘的命不当命,实在缺德。”
“对,”元珵先应了声,然后才反应过来,“什么铁钎?”
孟冬辞抬头看向破开乌云的那一线日光:“殿下,你这别院的天,要放晴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