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楼桂芬

腊月二十四,楼桂芬喝了药,但是没死成,她买到了假的农药。

就这过年前的几天,她老伴死了,她不知道怎么办,打算跟着一起去了,农药灌进去却也没死成。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喝药,细细想来,她老伴对她也不好,年轻的时候打她,那真是揪着领子扇巴掌,一脚过来能把半条命都踹出去。生大闺女的时候血流得满床都是,接生婆说是个女孩,李福军一听就走了,门口围着的人也就都散了,除了接生婆没人再管她的死活。

后来生老二,又是个姑娘,她都没来得及看一眼,小猫崽子一样的孩子被婆婆淹死在水盆里,不知道丢到哪座山上埋着了,身上疼,心里也疼。

往后她也经常在想,好在是埋了,就这样丢在山上成了孤魂野鬼,连投胎都找不到地方。

之后她身体坏了,是坐小月子的时候落下的病根。

锄地的时候也流血,锄头在手上挥,一用力血就顺着大腿往下流,她没办法,就从自己的破棉袄里扯出些黑棉絮,又找了块洗得发白的旧蓝布,用大针脚粗粗的缝了块厚厚的垫子,只是的确良的料子磨肉闷人,下边长满了痱子,到了冬天病好了,那个垫子也不再用了。

“你个败家的丧门星,布票多金贵,你尽糟践在这个见不得人的脏玩意上!我打死你个没用的东西!”

垫子她没舍得扔,被她的婆婆张立娣发现了。

病已经好了,但是人又被打了一顿,身上又多出来几块青。

日子跟老牛拉破车一样,吱吱呀呀往前挪,前头那一阵过得苦,饭都吃不饱还得一直干活,打出来的粮食都送进了城里,饿得人走路都打晃,生产队里的伙食团也就成了肥差。

李福寿就在里面帮工,有时候能抓两把白面、偷两个窝头回来就是大欢喜的事,但这跟李福军和楼桂芬没什么关系,李福寿偷这些东西回来是孝敬他老爹的。

每到这个时候,李老三就会抽着旱烟许诺把家里的大屋和柜子、大床都给他,不过这种日子也没维持多久,李福寿因为偷东西的事情漏了馅,拉去被批斗了几场,后来也没有再出现过。

过了快十年,到了86年,她又怀了一个。

这回反应大,闻见点儿带荤腥的就吐,村里的接生婆说是个带把的,李福军的腰杆子都挺直了,走路都带着风。楼桂芬也有了盼头,想着有个儿子就没那么容易挨打了。

怀着伟东的那阵她也做活,那会儿刚刚五月,正是插秧的时候,脚一踩进水田的烂泥里,就有一堆蚂蟥叮在腿上,她用指甲扣住吸盘,硬生生从肉上把它撬下来,后来实在受不了了,就往上撒盐,没一会儿那些蚂蟥就掉了,盐水腌着伤口又泡在泥水里,那真是火烧火燎的痛。

时间走得慢,怀孕六个月时,她就彻底受不了了,吐得什么都吃不了,勉强咽下去了也往出呕,婆婆却是高兴,不知道在哪里给她搞了些红糖和鸡蛋,让她熬了喝。

这些东西在农村绝对算得上是金贵,张立娣的嗓门大,每次一泡红糖水,整个村子都知道她是好婆婆了。

那红糖鸡蛋她也喝不下去,张立娣见她吐了就怪她浪费好东西,但也没再说什么,只是那之后就收起了红糖,楼桂芬再也没见过那个包红糖的小布包。

张立娣好婆婆的名声依然在村里传扬,这让她的小儿子李福禄找到个好媳妇,那姑娘丰腴黝黑,一笑起来脸上堆得满满的肉,干起活来也浑身是劲。

后头的日子也就这样顺其自然的过,李东伟顺利出生了,但她的日子也没好到哪里去。

李伟东五个月的时候楼桂芬没奶水了,孩子饿得直叫唤,楼桂芬就问李老汉要了点钱,给孩子买点米糊糊冲来喂,李老汉都不理她,抽着旱烟不说话。

她没办法,就只能喂米汤,每次都把米汤上面那一层薄薄的米油刮下来喂给伟东,李伟东就这样喝着米汤长到了两岁。

没过两年李福军染上了喝酒的坏毛病,一喝醉了就打人,她身上不好,但好在是能跑,跑得远一点,李福军软着脚杆也追不上来。

可也不是每次运气都好的,譬如有时候在家,她会被捆起来打,李福军扯着她的头发往墙上撞,她整个人都摔在土墙上,那土墙是拿谷子壳混着土砌的,用力一碰那灰就簌簌的往下掉,经常是鼻血混着土渣糊在脸上。

就这样几回,她实在是受不了,趁着赶场的时候去把头发卖了。

收头发的人对着她的头发挑挑拣拣,左一句又干又黄右一句行情不好卖不上价,说到底就是想少给点钱,楼桂芬快到腰部的头发他只收两块,她肯定是不同意的,好说歹说才用三块五的价格收了。

头发被剪得参差不齐,只剩个狗啃似的短桩,她手里攥着用头发换的三块五,花三毛买了一根有大红花的头绳,听说城里都流行这个,等她回去了就用这根头绳给丽秀扎个好看的麻花辫。

回去之后李福军还躺在地上醒酒,张立娣用脚狠命的踹他,嘴里还骂骂咧咧着些不干净的话,伟东被她抱在手里一直哭,她边踢儿子边哄孙子,李丽秀埋着脸,缩在一边没敢说话。

楼桂芬也不敢多看,拉着女儿往外跑,她俩就这样躲在墙根边上,墙的另一边就是隔壁家的牛圈。

李丽秀的红头绳也是让她在学校里出了一把风头,女娃们趁着课间都围过来看她发间那朵有着艳丽黄色花蕊的大红花,她神气的昂着头,骄傲地说这是她妈给她买的。

农村的闲话总是传得很快的,楼桂芬用三毛给李丽秀买头绳的事都传到了隔壁村子,仿佛这是一件天大的事,还传出了些不干不净的话。

这些话还没让楼桂芬知道,张立娣就先跳了脚,一手叉着腰,另一只手画着圈的指着嚼舌根的妇人大骂起来,什么“祖宗”“仙人”之类的话都从她嘴里溅了出来,像个喷水的茶壶。

那个妇人走开了,从此以后也没再听到那些难听的传闻,可究竟是没有了,还是传播方式更为隐秘了?谁知道呢。

可惜的是李丽秀头发最终也被绞断了,因为李福禄说小姑娘绑红花头绳有伤风化,旱烟烟斗打在李丽秀脑袋上,鼓起了一个山丘似的大包。

李丽秀的头发被张立娣卖了,卖了多少钱楼桂芬不知道,也不过问,反正丽秀回来的时候头发被剃了个精光,手里还拿着根冰糕棍,眼睛里有泪水,亮晶晶的。

从此以后再也没见过那根大红花的头绳,楼桂芬想到了那包红糖。

92年,丽秀该去读初中了,留着那一头狗啃的短发。

关于去镇里读初中,家里从上到下一致反对李丽秀去。

张立娣说女娃要嫁人,读书也没有用。

李福军说家里活多,留在家里也可以帮忙带弟弟。

李福禄冷嘲热讽,他说只要没分家,那李丽秀读书的钱就有他的那一份,初中毕业出去打工的工资要给他一份,以后结婚嫁人的彩礼也要分他一些。

楼桂芬被气得不轻,她生平第一次发了疯,拿着菜刀乱砍。

家里为数不多的桌子、椅子都被砍出几条深深的痕迹,连李老汉房里的柜子都被削出了一大片“新木”。

她的架势把全家人吓了不轻,尤其是被她用菜刀指着的李福禄,那菜刀就抵在他鼻子上,眼前的楼桂芬两个鼻孔里仿佛都冒着热气,眼睛血红,活脱脱似山里的老虎。

当晚李老汉拍板,明天分家,以后两家的日子分开过,自己挣钱在自己家里花,只要每个月给他上供一点就行。

事情结束了,楼桂芬的骨头架子好像散了一样,但腰杆子硬了,她知道从明天开始她就是一个泼妇了。

她看着手里这把菜刀,就在当晚,她也决定了要做一辈子的泼妇。

第二天也一切顺利,被砍得比较严重的几样东西顺理成章的进了她的屋,入眼的就是半个铁锅。

为了这口锅,她跟李福禄抢了半天,最后是李福禄那个大着肚子的媳妇秦莲花跟她商量着,说既然是为了公平,那就一家一半,她这才同意的。

所以现在她有了一张床、两根长板凳和一个竹编的跛脚矮凳,当然还有那半个铁锅和昨晚被砍到卷了刃的菜刀。

李福禄的房里就不一样了,虽然也是简陋,但起码墙不漏风、瓦能遮雨,那些李老汉承诺了给李福寿的柜子、大床也都在他的屋里。

新家的木床上没有垫子,她就抱了几捆干谷草垫着,上面又铺了张床单才躺下去,那天晚上的天空很美,星星像秋收之后洒在地坝上干玉米粒,一颗颗的挤在一起,黄澄澄的连成一片,李丽秀就在她怀里,她一边轻摇着手中的蒲扇赶蚊子,一边抬头欣赏天上的星星。

夏夜的蝉在疯叫,她想这这种日子能一直这样过下去也不是不行,但生活总是不能是处处如愿的,李丽秀上初中之后,钱就越来越不够用了。

家里再没有什么东西能兑出去了,本来就不好的日子变得更差了,又逢秦莲花这胎生了两个儿子,以前贴补给李伟东的钱都给了那对双胞胎。

两个人也没什么办法,就打算南下去广东打工。

本来李福军是不愿意的,他觉得在村里没什么不好,大不了就让李丽秀退学,但被楼桂芬扇了两巴掌之后又听说去厂里打工一个月能拿四百块,他还是去了。

没舍得买坐票,几十个小时的车程让她的脚肿得像白面馒头,鞋帮子勒进肉里,她也没觉得疼,轻轻地哼着山歌调子。

李福军扛着编织袋往前面挤,被撞到的人也只能骂骂咧咧,不多说什么。

火车上弥漫着几天没洗过澡的汗馊、脚臭混合着各种干粮的味道,实在是不好受,行礼堆在车门前,每个人人手一个的脸盆和背包就放在过道上,下脚都没地方踩。

楼桂芬虽然心疼票钱,但更多的却是都觉得新奇。火车走得好快,地下种的树像自己在跑,天上的鸟也是在倒着飞。

月台上飘着雨,到处都是湿漉漉的,空气很闷热,刚下车就像被老牛舔了一口。她踮着脚张望,远远的棚顶上,一块木牌子上写着“东莞”两个字。

“饿了,搞点吃的。”李福军扛着行李,饿得两眼发黑。

楼桂芬一边肩膀上背着比人大的包,另一只手上还提着脸盆的洗脚桶,“找到住处再说。”

两个人就这样摇摇摆摆的走下月台,还没出站就听见警笛声。

“暂住证啊,查暂住证!”

几个治安队的人堵在出站口,楼桂芬拽着李福军的大包就要往旁边一条巷子里钻,没想到两人刚走进去,就看见治安队的人把抓住的人都往这里赶,一转头发现这里是条死胡同。

的确良:涤纶

蚂蟥:这里指水蚂蝗,就是水蛭(有山蚂蟥的地方请一定小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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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楼桂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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