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怀瑾的态度,完全颠覆了香凝过去十几年的认知。
她突然觉得,也许方怀瑾和之前教习婆子口中说的那些贵人不一样。
这个念头很轻,并不足以撼动她这些年受过的全部规训,但到底还是在她被重重压抑的内心上撞出了一道缝隙。
她将桂花糕放进嘴里,入口绵软甜而不腻,是很好吃很安心的味道。
而香凝心里的惶恐不安,好像也都随着那块桂花糕烟消云散。
她不再怕方怀瑾。
她突然有种笃定的感觉,笃定方怀瑾不会赶她走。
当恐惧消退,自我就如清风般寻着缝隙倾泻而出。
白天和方怀瑾一起吃饭的时候,她会对自己喜欢的菜色多夹两筷子,而不是只顾着给方怀瑾布菜。
晚上和方怀瑾一起玩双陆棋的时候,她也不再只想着奉承方怀瑾,她会努力地想去赢,并在真的赢了之后欢欣雀跃。
……
渐渐的这种细微的变化,方怀瑾也察觉到了。
他很惊喜,觉着香凝并非朽木不可雕。
香凝是会改变的。想到这里,方怀瑾骨子里的圣贤教训又冒出来,觉着应趁热打铁让香凝的性子更开阔些。
这一日方怀瑾收到好友朝华郡主的帖子,约他三日后出城骑马打猎。
他突然觉着这是个很好的机会。
朝华郡主生性爽朗,虽为贵女却平易近人,又同香凝都是女子更方便沟通,也许让朝华郡主多带动带动香凝,会有更好的效果。
香凝听到要去见郡主,第一反应是有些紧张的。
那样的贵人,万一冲撞了怎么办?万一她没做好,给方怀瑾丢人了怎么办?
但方怀瑾笑着安慰她:“朝华很好相处的,你见了就知道。”
方怀瑾对于带她去赴约这件事表现得很积极,香凝无法只得应了。
赴约那日,她特意选了一身新做好的翠绿衣衫,料子是极好的,颜色也鲜亮,又特意戴了一套精美华贵的珍珠发钗。她不想给方怀瑾丢人。
他们乘着马车去到城外,一下车就见到一个身着火红骑装的年轻女子正在纵马驰骋。那女子眉眼飞扬身姿矫健,全身上下洋溢着一种香凝从来没见过的明艳与自信,正是郡主朝华。
香凝看着朝华,一时有些惊叹。
方怀瑾带着香凝过去见礼。朝华利落地从马上下来,注意到方怀瑾身后的香凝,一双美目促狭地眨了眨,对方怀瑾说道:“这位姑娘从来没见过,还不快介绍介绍?”
方怀瑾道:“这是香凝,我在扬州办案时认识的。”
香凝忙依从规矩向朝华行了礼。
方怀瑾刻意隐瞒了香凝的身份,模糊掉二人相识的经过,朝华不觉有他,只是认为一向清冷守礼的好友身边突然多了位年轻美貌的姑娘,是他终于开窍了,是天大的好事。
于是朝华主动拉起香凝的手:“难得有姑娘不嫌方怀瑾冷淡古板,还愿意和方怀瑾做朋友,可真是个善良的姑娘。”
香凝被她亲昵的态度惊讶到,那可是郡主,居然这样和气地待她。她下意识看向方怀瑾。
方怀瑾朝她笑笑,很温柔的如同哄孩童般的语气:“朝华的骑射功夫很好,你和她学一学,有助于强身健体,心情也会愉悦。”
朝华早收到了方怀瑾的回帖。方怀瑾在帖子里说香凝是他在扬州认识的朋友,身世凄苦无依无靠,性情不免有些胆怯多思,拜托她多多开导劝慰香凝。那封回帖写的极为真诚恳切,饶是她并不习惯与香凝这种柔弱怯懦的女子相处,也仍努力向香凝散发着善意。
“骑马很有趣的,我带你去跑上两圈,你一定会喜欢!”
方怀瑾拱了拱手:“有劳郡主费心。”
朝华莞尔一笑:“记着欠我一份人情便是。”
香凝由朝华拉着去挑选马匹。
朝华特意选了一匹性情温顺的白马给香凝:“这匹马性情温顺,最适宜初学者。”
香凝不敢拒绝,懵懵懂懂地由丫鬟扶着,战战兢兢踩上马镫,原本精心挑选的衣裙却在此时显得格外累赘。
“不必紧张,初学者都是这么过来的。”朝华见她局促,贴心地宽慰,又细致地为她讲解骑术要领。
香凝不想辜负朝华的热心,更不想让方怀瑾失望,非常认真地学习。渐渐的,她能独自握着缰绳掌控方向。
朝华夸她聪明,又鼓励她试着纵马奔驰。
这对于香凝来说难度很大,她还没有学会如何控制手上的力道,双腿也被马鞍磨得生疼。
她学的很不顺利。挫败和疼痛一起席卷着她的内心。
朝华见她始终不得要领,提议:“先休息一会儿吧。”
香凝摇摇头:“没关系,我还可以。”
多年来严苛的教习,让她养成了一种常人难以想象的坚韧。弹琴、跳舞、唱歌、书法……那些技艺想学至精湛都非常不容易。日复一日的枯燥,苦学无果的挫败,身心俱疲的痛苦,对她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
她很能吃苦,擅长吃苦,尤其想到这是方怀瑾希望她学会的,她更是觉着全身上下充满了用不完的力气。
她要学会骑马,要像朝华郡主一样自如地驰骋在天地间。
香凝像个苦行僧一样刻苦地学着,直到方怀瑾发现了不对劲,骑马赶过来。他喝住香凝:“停下。”
香凝下意识勒住缰绳,不解地看向他。
“怎么了?”朝华问。
方怀瑾看向香凝的手,语气里有几分他自己并未发觉的怒气:“你没看见吗?她的手都流血了。”
朝华这才注意到香凝的手心全是血泡,甚至连缰绳都沾上了血迹。她一向大大咧咧,又是第一次教人骑马,只顾着教技术,根本没注意到香凝手上的问题。
“对不住,我没注意。”朝华低头道歉。
香凝怕方怀瑾得罪郡主,忙说:“是我自己不小心。”
方怀瑾看了看香凝,又看了看朝华,闷声说:“休息一下吧。”
方怀瑾将香凝从马上抱下来,香凝原本很习惯和方怀瑾的肢体接触,甚至是依赖期盼,但她不经意间瞥见朝华利落地翻身下马,她又突然觉得自己这样太没用。
她不禁去想,方怀瑾为什么要她和郡主学骑马呢?
是不是方怀瑾也更喜欢郡主这样性情开朗,英气利落的女子?
朝华原以为香凝是个柔弱怯懦的美人,没想到她居然这么能吃苦,手磨出血泡来还坚持。
她对香凝大为改观,从心底里想和香凝做朋友。
她命人拿来伤药,亲自给香凝上药。
香凝更觉惊讶。从前教习婆子无数次对她说,富贵有权势的男子是她们唯一可以依赖仰仗的存在,必须尽力讨好。而女子则是来和她们争抢男子庇护的仇敌。越是年轻貌美,越需要忌惮防备。
香凝一直对此深信不疑。
因为从前在陈老爷的院子里,她们就是那样过来的。
她们努力练习技艺,甚至互相陷害,只为争得多一口饭食一席温暖的棉被。
即便如果她们最开始不争,教习婆子们也有无数种方法制造出人群中的差别对待,引诱她们威逼她们去争抢。
可是眼前的这位朝华郡主,这样年轻貌美地位尊贵,却一直对她亲近友好,没有用权势欺压她,也没有用手段陷害她。
香凝突然觉得,从前教习婆子说的那些也不全是对的。
女子之间也可以是真诚的友善的。
“郡主您对我真好。”
香凝这句话说的认真又热切,朝华被她逗笑。
“香凝妹妹真是有意思。”
朝华给她上完药,三个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朝华先坐不住,拿上弓箭去打猎。
方怀瑾陪了香凝一会儿,也拎起弓箭上了马。
香凝远远地看着,只见朝华拉弓搭箭,一支箭飞射而出,然后方怀瑾纵马去寻,不久之后他拎着一只中箭的兔子,笑着扔给朝华。
香凝看着看着,心里突然涌起一阵酸涩,脑海中反复回想方怀瑾的那个笑容。
方怀瑾从来没有那样对自己笑过,他对她的笑大多时候是带着安抚迁就的意味。
她没有郡主大方,没有郡主爽朗,她胆子很小,特别爱哭,常常误解方怀瑾的意思,她想方怀瑾一定觉得自己很麻烦。
她又想起自己的出身,她突然记起来她只是陈老爷送出去的一件礼物,甚至第一次被送出去的时候,方怀瑾直接拒绝了她。后来因为不忍她落入徐老爷手里,才把她留在身边。
方怀瑾只是好心而已。
而朝华郡主那般身份高贵,耀眼夺目,能与方怀瑾一起骑马打猎并肩谈笑,他们在一起,才是真正的郎才女貌门当户对。
香凝甚至开始觉着自己此刻出现在这里,是个碍眼的存在。就像那些话本里写的,阻碍才子佳人在一起的多余的障碍。
她又想起那个问题,为什么方怀瑾让她和郡主学骑马。
是因为喜欢朝华吧?因为太过喜欢朝华,所以希望连她这样卑微不堪的人也变成朝华的样子。
香凝看着远处朝华和方怀瑾的身影,越发觉着就是这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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