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观前与裴越人一行人接近旬玉派,来到一处两山夹道的地方,裴越人率先停了下来。
他看向两边寂静黑暗的山野,心中升起了一丝异样:“何逸兴知道我们来,不可能不做准备。”
他转向身边年轻英俊的男子:“赵家主,你确定要过去?”
宋观前还未说话,前边雾气里传来马蹄声,队伍一下子戒严,人人神情严肃。
马蹄声越来越近,一片大红衣角首先在雾气中显现,紧接着是一个苍白疲惫的少年。
刹那间裴越人声音都颤了:“晋儿!”
“师父放心,我没事。”裴晋先笑笑,安抚裴越人,然后朝宋观前道,“花前辈让我来恭请各位。”
见宋观前脸色,又补了一句:“她也没事。”
裴晋领着众人往旬玉派行去,两边山岭如死去亿万年的巨兽尸身,在黎明前的夜色里沉默无声。
晨光初现时,裴越人、宋观前、王叙白在清风殿偏殿见到了花令时与何逸兴。
何逸兴一身白衣,只脖颈与肩膀处有些许血迹,衣冠楚楚,仿佛仍是那个威风赫赫的天下第一门派掌门。
但只要走近看,就能看到他的颓败。
那是一种仿佛自灵魂深处开始的枯萎,他整个人都不复往昔精神,驼背跪在地上,就像旅人走了很久的路,却看到终点早站了别人,一生的意气、豪情、骄傲、筹谋都落了空。
深重的疲惫让他一下子老了很多。
与之相对的,是坐在上首的花令时。
她浑身染血,袖口衣角还在往下滴血,裸露的皮肤伤痕遍布,浓郁的血腥气几乎惹人作呕,可她浑然不觉,仿佛重伤濒死的不是她,狼狈不堪的也不是她。
她静静坐在那,脸色比裴晋还要苍白上几分,衬得眉眼有股惊心动魄的清澈。
旁边的案上放着一把剑,除了宋观前,所有人一入殿中,就被那把剑吸引了目光。
听到声音,花令时抬起眼。
只这淡漠的一眼,裴越人便立马确定了这人身份。
这样睥睨一切却不自知的眼神,他从前只在一个人身上看过。
“花娘子。”裴越人不知如今旬玉派情势,选了个最妥帖的称呼,拱手道。
花令时点点头:“坐。”
众人坐下,这才发现何逸兴跪拜的不是花令时,而是满殿的先祖牌位。
“裴晋因救我而筋脉俱废,赵、王两家亦劳心劳力,我会倾我所有,治好裴晋,报答诸位。”
“旬玉派过去几年手上不干净,有违武林道义,接下来我会一一清理,或是赔偿,或是补救,诸位是武林泰斗,还请看在相识一场的缘分上,给旬玉派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裴越人看了看自己徒弟,目光落在何逸兴身上,最终转向花令时,精明的眼中说不上是愤怒、厌恶还是怀疑。
“你以什么身份承诺?”
“我只是许停风座下的弟子,什么身份也没有。”花令时疲倦到极点,但眼神仍旧清明而笃定。
“但旬玉派现在,我说了算。”
*
旬玉派的清理花了大半年的时间,何逸兴屯积的火药兵器,通过王叙白的渠道折价卖给了朝廷;豢养的死士视其来历、意向以及心性,或是放走,或是收为弟子,或是废掉武功。
为了威慑那些人,花令时选了几个跟随何逸兴、作恶多端的门人,当着所有人的面与其比试,无一不是一招致命。
花令时放言,若是这些放走的人日后敢为祸作乱,就是与旬玉派、与她为敌,就算追杀至天涯海角,也必取其性命。
同时,霜清岛少主、颍川王氏少主、横海赵氏赵家主,也都表态,与花令时为敌,就是与他们为敌。
门派大换血的同时,花令时也在挑选下一任掌门的人选。
旬玉派动荡自然瞒不过江湖各门派,有起了心思的前来一看,竟看到霜清岛、王叙白、赵瑜都在旬玉派坐镇,立刻便歇了念头。
花令时写了一本剑谱,汇聚她毕生对剑道的感悟,宋观前看了,说这剑谱若流落出去,必会引起江湖上数十年的腥风血雨。
但它没有机会流落出去,因为花令时将它烧了。
林清容的骨灰被寻回门派——如果那一地白沙算得上骨灰的话——花令时为她下了葬,想来想去,只觉林清容想要的除了掌门之位,大概就是师父留给自己的那本剑谱。
她于是将自己写的剑谱烧给林清容。
清理整顿门派的过程中,花令时发现这些年何逸兴肆意妄为,旬玉派库银空虚,若非林清容从中制衡,恐怕以何逸兴的疯狂程度,只会更加肆无忌惮。
花令时打败何逸兴后,原以为门内要乱上一阵,哪知形势很快就控制住了,何逸兴自然有其拥趸,但更多的真正在意旬玉派的人,则被一支潜藏在暗处的神秘力量凝聚在一起,于动乱的第一时间控制住何逸兴的人,有理有据地揭示何逸兴这些年做了哪些危害门派的事,以及花令时被陷害的前因后果。
这样的筹谋算计,花令时自愧不如。
许停风那一辈人已尽皆凋零,花令时便以大师姐的身份,立林清容为旬玉派第二十七代掌门。
立一个死人为掌门,实在是闻所未闻,但是想到若非她,整个门派只怕都被何逸兴带至绝境,是以反对的声音很快就偃旗息鼓。
林清容继任掌门那一日,被看守起来的何逸兴疯狂大笑,一直嚷嚷着什么“遂了愿”、“一个都比不上”,就此大病一场。
花令时请来名医为他诊治,再名贵的药材用起来眼睛都不眨一下,好险留住了他的命。
自此何逸兴的看守更为紧密,他就是想死也没机会。
花令时要他活着看他的一切算计都落空,看旬玉派从泥潭里爬上来,看他厌恶的一切生生不息,直至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
连杀七位无辜女子的凶犯张意昌被捕没多久,就被斩首示众。
官府只说张意昌杀人,为何杀的都是女子,其中是否还有其他行径,看热闹的对此多有猜测,甚至传言说得有鼻子有眼。
只是一切都随着张意昌的死落下帷幕,喧嚣渐渐平息,人们回归自己的柴米油盐,这桩惊动西境的连环惨案日渐从人们记忆中淡去。
朱颜作为张意昌的帮凶,原本也应处死,但念在她尚年幼,且一开始就为张意昌逼迫诱惑,最终留了她一命。
她在大牢里关押了二十年,在暗无天日的方寸之地蹉跎了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以此为自己犯下的恶行赎罪。
二十年后,三十四岁的朱颜出狱,头发花白,看起来如五十多岁的老妪。
她佝偻着腰,朝着东北方向行去,途径中洲沙漠,在一处客栈遇到了地痞无赖调戏小姑娘。
没有人出手相助,所有人都选择明哲保身,朱颜站了出来,她说:“住手。”
甫一听到这有些嘶哑的声音,那无赖以为碰到了什么刺头,一转身,见是个杵着拐杖的苍老婆子,顿时满脸不耐,伸出手就想去推她。
“他娘的少管闲事!”
谁知这婆子看起来摇摇晃晃,其实力气大得很,个子矮小又灵便,无赖几下挨不了她的身,怒气腾上心头,抽了刀就要行凶。
婆子抓着拐杖的手在颤抖,目光却很坚定,不曾退后一步,无赖正要持刀上前砍她,突然脑后中了一闷棍,原来是那调戏的小姑娘打的。
小姑娘哆哆嗦嗦,将棍子一丢,抓起朱颜的手就要跑,只是她力气小,无赖并没有被打倒,且愈发激出了他的凶性,举起刀就胡乱斫下来。
一老一小就要命丧黄泉,眼前一花,无赖颓然倒地,一片沾着灰尘的树叶飘下,路边多了位骑高头大马的侠客。
那人三十多岁,生得俊美异常,穿一身大红洒金的袍子,得知朱颜要去往旬玉派,与自己顺路,便带上了她。
“老婆婆,你去旬玉派干什么?寻人吗?”
“不。”朱颜苍老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和一丝热切的希望,“我去拜师。”
“有个人答应了我的。”
*
王叙白之所以当官,是想走一条与家族不同的、锄强扶弱的路。
破获张意昌连环杀人案后,他升了官,有了更大的权力,江湖上又有门路倚仗,治下一片太平。
如果说人生还有什么不满意的,那大概是他最好的两个朋友萍总侠影,几年才能见到一次。
*
一切尘埃落定后,花令时才真正开始如许停风要求的那样,去云游四海。
她去过东边的岛屿,与渔民一起出海捕鱼,行过西边的戈壁滩,被风沙深处的避世小国奉为座上宾。
南下穿过遮天蔽日的深林,在瘴疠之地见识别样的繁华,冒雪远游朔方,于无边旷野燃起一堆火光。
她时而被人尊敬仰望,时而遭受轻视侮辱,碰到过朴素的善良,也见识过毫无缘由的恶意,更多的时候,无人在意她,无人将她看在眼里,她与他们都是彼此生命中的过客。
她渐渐理解了很多以前理解不了的东西,早期的伤口渐渐长出血肉,除了许停风,渐渐有更多人住进了她的心里。
落日将大地涂抹得金黄,花令时骑在马上,行在风里。
宋观前牵着缰绳,走在在前面为她引路。
与无数个过往一模一样,也将与无数个未来一模一样。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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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 4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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