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粮食，厅内气氛再次凝重。
这时，一直待在楚昭右侧的青年将领站了出来，他身材高挑，眉似剑锋，一双凤眼不怒自威，正是楚昭的义兄——秦子旭。
秦子旭声音沉稳道：“魏先生所虑极是，粮草乃我军根本。其实，阿昭已于昨日午后发出急报，将贺州详情及求援文书发往济州呈禀父亲。待父亲上奏朝廷陈明利害后，定能火速筹措粮草支援贺州。”
谁知，魏林杜听到这话更是苦笑摇头，“指望朝廷？高州大水朝廷尚且无动于衷，贺州失而复得，朝堂诸公忙着攻讦推诿还来不及，又能指望他们拨多少粮食？”
其他人也忧心忡忡：“咱们济州虽富庶，可既要供应临漳和雁洲两处军需，现在又要接济贺州，恐怕也力有未逮！”
难题摆在面前，楚昭揉着眉心，颇为头疼：“自然不能全靠济州！此事虽难，但也不是全无办法。
“贺州乃一州之府，此地盘踞诸多经营数代的官员豪强和富庶商贾。朱贼劫掠官仓，可那些深宅大院、坞堡地窖里的存粮又岂能一扫而空？
“我已让云素持我军令，前往城内各大官邸及城外几处大乌堡商借粮草，只待这两日便可有个结果……”
然话音未落，众人便见曲云素自堂外匆匆赶来，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楚昭忙截断话语朝她询问：“如何？可是借粮一事不大顺利？”
曲云素听到上官提起此事，顿觉头大，事情接二连三出现问题，竟让她不知从何说起。
“回将军。济州方向，国公爷已收到急报，正在全力筹措粮草。第一批三万石粮食已装车启运，但路途遥远，沿途流民盗匪众多，为确保安全需军队护送，最快也需月余才能抵达。”
一个月时间，说长不长，但对于饿怕了的灾民来说却是度日如年。
“至于城内外粮食商借情况……”曲云素长叹口气，略显疲惫：“响应者寥寥。目前仅得粮约两千石，且多为陈粮、杂粮。若按最低消耗计算，只能支撑城外流民七日不到。”
七日！
两千石粮食对于三万流民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而这“七日”的估计，还只是建立在每日只给流民发放维持最低生存口粮的基础上。
“只有两千石？！”楚昭听到数据大为意外。她原以为，在此等危急关头，这些世家大族多少也会出些力，没想到却……
另一年轻小将也高声惊呼：“才两千石？！这帮为富不仁的蠹虫，平日里盘剥百姓、囤积居奇还不够，如今贺州遭此大难，粮仓里的陈米都够他们吃到下辈子了，却只拿出这么点儿来，打发叫花子呢！”
这人越说越气，随后竟将手掌往桌案上用力一拍，起身请缨：“表姐，不如让我带兵去请，我看谁敢不借！”
说话之人乃崔家五郎崔曦元，他是楚昭的表弟，今年刚满十五岁。为了追随表姐，他偷偷瞒着姑父楚国公，单枪匹马跑到贺州，这才参与了此次的会谈。
崔家曾是天下士族之首，后经历两朝变更，稍显没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至今仍是南荫一带的名门望族。
崔曦元自小受到的教育便是“以己之力，安民、惠民”，故而听说贺州城的官商豪强不肯援助百姓，自是十分愤怒。
秦子旭见楚昭眼中闪过一丝意动，忙开口劝阻：“此事不可！如此强硬手段，固然能解一时之急，但后患无穷。
“这些地头蛇盘根错节，明面上或许不敢反抗，但暗地里必定怀恨在心。若他们联合起来散播谣言、断我商路，甚至勾结朱全礼。届时内外交困，贺州危矣！此乃饮鸩止渴！”
“饮鸩止渴？若不这么做，难道就要眼睁睁看着数万流民活活饿死，还是看着我军将士断粮哗变？”崔曦元两眼一瞪，看向秦子旭的眼神颇为不忿。
他一向看不惯秦子旭，只因在他成长生涯中，秦子旭一直是他跨不过的那座大山。
十五年前，秦子旭的父亲因救楚国公身亡，后被楚国公收为义子。其人文韬武略，无一不精，与楚昭一起被众人并称为“济州楚家双子星”。
崔曦元对此极度不认可，表姐就算了，他秦子旭凭什么呀！
每每夫子夸赞他，总说什么“有子旭当年之资”，父母也说“让他与子旭表哥多多学习”。就连表姐，每次争执也都偏向着秦子旭，他实是不能接受。
崔曦元不满于秦子旭的瞻前顾后，将百姓生命置之不顾，怒道：“没有粮食，什么都是空谈！义兄，你何时如此畏首畏尾、胆小如鼠！”
见他竟要口不择言，楚昭急忙喝止：“曦元，怎可如此与义兄说话！”
被表姐训斥，崔曦云颇觉委屈，别过头去轻哼一声。秦子旭却不以为意，未将少年人的冲撞放在心上。
他手指无意识地轻敲桌面，发出笃笃的响声，目光在巨大的贺州舆图上缓缓移动，最终聚集在几处规模较小的坞堡上，道：
“强攻大族坞堡实为下策，此事不可硬来，一旦反噬，后患无穷。但五郎说的也有道理，粮食一事须尽快筹集。
“阿昭，你若信我，我愿带领一队精锐，挨个拜访这几家，”他点了点舆图上那几处目标：“或有收获。”
楚昭秀眉微抬，诧异道：“找小坞堡借粮？这是为何？”
一旁的其余将领也不认可：“大坞堡存粮满仓尚且难借，小坞堡的粮食本就不多，他们如何肯借？”
秦子旭淡淡一笑，条理清晰地解释道：“我们之前策略有误，不该只盯着那些根基深厚的世家豪族。他们的坞堡固若金汤，且私兵众多，即便贺州城彻底失守、流民四起，也有足够实力闭堡自守，熬过乱局。正是因为有此依仗，他们才会态度傲慢，吝于借粮。”
他的手指重点敲在那几家小坞堡上：“而这几家不同！这几家坞堡是依靠商贸发家的商贾，其规模有限，守卫不多。若真与流民对抗，失守只是时间问题。
“此去借粮，我将与他们说清两件事：一来，朱全礼放弃贺州退守溪峡，并不意味着不会卷土重来，一旦我军力有不逮，魏军势必反扑。届时，贺州城的大族或可凭借家世底蕴与之周旋，而他们这些商贾之家，粮多护卫少，必将成为叛军和暴民最先吞噬的肥肉！
“二来，我军已决心守城，并计划在贺州实行屯田，守城耕种两不误。现在，只需他们分批次提供一万石粮食，便可助力贺州度过此生死难关。
“我们也可许诺，事成之后向圣上陈情上书，赞扬他们的功绩，并以楚家军信誉为保，待贺州之危解除、秋粮入库之时，必按市价折算，将粮食连本带利如数奉还！
“想来，只要陈词利弊，恩威并施，这些小坞堡会比那些老狐狸更愿意借粮。”
此话一出，众人沉思，唯有崔曦元反问：“若他们还是不借，该当如何？”
秦子旭凤眸微眯，冷哼一声，回呛道：“若他们再敢敷衍搪塞，那我也只好采取最坏的办法。非常时期非常手段，就像五郎你说的，我的胆子，可大得很呢。”
鲜少见他如此孩子气，崔曦元白了他一眼，不屑道：“哼，你可别只会纸上谈兵，义！兄！”
秦子旭哈哈一笑，并不与他斗嘴，转而看向楚昭及魏林杜等人：“阿昭、魏先生、陈先生，你们以为如何？”
魏林杜思忖片刻后点头：“子旭洞察入微，切中要害。这些新贵商贾根基浅薄，有钱而无势，最是缺乏倚仗。付出些粮食便能换得扬名的机会，对他们而言，是笔划算的买卖，此策或许可行！”
陈瀚海亦道：“秦将军言之有理，且那些大坞堡本就是许多朝臣的族亲，若知道我们要上书陈情小坞堡的功绩，或许还有额外收获。若是真能借到万石粮食，咱们就还能再等一个月，城外的流民也有救了。”
见众人皆表认可，楚昭果断决策：“好！此事便全权交由旭哥哥你了！但我们只有七天时间，若仍无法筹足粮草，我也只有亲自去会会那些老狐狸了。”
显然，若是要让楚昭亲自去，就绝非是和平会谈那么简单了。秦子旭自是明白，他精神一振，抱拳领命。
待此事商定后，楚昭这才转向一脸愁容的曲云素，问：“方才见你步履匆忙，想必不止为粮草一事，是还有何急事要报？”
曲云素拱手一礼，语气沉重道：“禀将军，此前发现李家洼、小王庄、云溪村等地皆遭惨祸，不仅村民被屠，粮食被劫，未收割的农田也被尽数焚烧，其手法凶残，鸡犬不留。
“今日接获幸存者上报，此事竟非寻常盗匪所为，而是朱贼撤退时留下的小股精锐，他们假扮流寇、屠戮村民！其目的，一是为了制造恐慌，扰乱地方；二是……
“借酷暑曝尸，引发大疫！此乃绝户毒计，欲以瘟疫围困我军及贺州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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