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陵庾府藏书洞中,暖阁春香,能闻到甜柔的檀香。
年少的庾怀月头上随意别着根木簪,几缕乌发不羁地散开。
她朱唇含笑,低头玩味着本粗褐色的本子。这褐色话本子与满屋深蓝明黄的圣贤经书格格不入,但偏偏仅它得了庾怀月的青眼。
“小姐!”偷躲在一角的庾怀月惊得向来人看去,就撞见一双带着几分愠色又无奈的眸子。清苦的药香扑面而来。文竹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收缴庾怀月的话本,只怪这才子佳人的话本子怎么像野草本怎么除都除不完,一本接着一本。
“夫人、老爷都到处寻您。您怎么还在这儿看这样的册子!王三公子都候了您快两炷香的功夫,世子爷正向王三公子赔不是,嘴皮子都快冒出火来了!我瞧那王三公子端正清秀,家世、品行、学识、样貌样样都拿得出手。您就是想着夫人、老爷,也好歹去见上一面。”
“我兄长是怎个冒火法?是像上巳普济寺门前的江湖客那般吞云吹火吗?”庾怀月坏心思地打破文竹端庄清冷的伪装,她总觉得文竹原本风风火火的性格十分有趣,但不知文竹因何缘故,年龄越大,越喜欢绷着张娇艳的脸庞。
“小姐!”文竹急急出声,清冷气息荡然无存,庾怀月满意了。
“那王三公子风流之名都传得江州无人不知,我要找,也要找个‘一心一意’的郎君。才不犯着寻个夫君,还附送十几房姐妹。”庾怀月满不在意地说道,从身侧又拿出本粗褐色的话本。好家伙,文竹定睛一看,庾怀月身侧摆这个粗竹筐,里头溢满了话本。
文竹倒吸一口气,收缴了这筐话本,接着苦口婆心地劝道:“除了庾府因祖老爷与祖夫人情深,定下祖训,不准子孙娶妾纳姬,这世间的高门男子那个不是娶妻纳妾的?是能靠得住的?即使初始‘信誓旦旦’,而后毁了约定,除非娘家强势,哪个负心汉能遭到报应。”
“这王三公子虽然浪荡,好歹还是您的表亲,对您必然是敬重的。何况小姐您没听说吗?”文竹声量突地放低,引得庾怀月竖起耳朵。
“王三公子的闺中术技艺精湛,引得琅琊城中名优争先一度**。”
“好家伙,那这王表兄染上些花街柳巷的脏病,让我跟着遭殃。真是无福消遣。”
文竹叹了口气,“您可以在用前,先找大夫看上一看。不过这闺中术还是次要。主要是这王三公子为人通达,虽滥情但终究有情。这人欢喜新人时,就断然不再顾他人。”
“他府中有十几房旧人,有一房妾室耐不住寂寞,与人暗通款曲,被人抓了个现行。没成想,这王三公子没乱棍打死他们,反倒是包了几十两银子,给了妾室的身契,当起主婚人。”
“有好事的去问他,是不是绿王八转世。王三公子也不气,就应说‘我是个痴情愚笨的,不想误了其他人’。而后,又有几房妾室自请放妾,王三公子给银子和契书,一一放走了。是亦琅琊城中不少适龄的娘子,念着与王三公子结成亲家。”
“若不是如此,夫人也不会张罗这门亲事。”
“我就不喜这种浪荡的。何况我喜欢黑一点的,要高大壮猛,富有男子气概。我不怕旁人欺负我,我可是爹娘的女儿!而且遇到事情,我会打回去的的,嘿嘿。”文竹理了理庾怀月零乱地发梢,看小观音青涩的脸庞和鼓得大大的眼睛。
“小姐,您就不该看那么多话本子。”文竹是乐妓的女儿,十岁前都在下九流的地方苟活,从记事起就不相信这世间男女间有什么真情。
“不会呀!话本子是有才情的士人写出来的。文竹、文竹,你不是喜欢医术。你看看这本,里面写了个贼人意图谋害医女的药方。瞧写得有模有样的,想不想你往常给旁人开的药方。”
庾怀月兴高采烈地从竹筐里扒拉出一本陈旧话本,上头写着《琅琊遗梦》四个大字。翻到《医女佛夫》的篇目,记着古时的毒方“七日绝”。
文竹本是不信话本中有什么古方,也没放在心上。
若是文竹仔细瞧了,就会发现,这“七日绝”是一方绝邪的秘方,不知什么缘故被破落书生瞧见,随意写进书里。
制它的药材都是及其平常的,甚至是大补的。只是人的身体讲究阴阳和谐,补过头就会有危险,加之每日按压人体的几处常见穴道。气血旺盛,又没有渠道疏通,七日后就会突发亡故。
文竹敷衍了两句,没再理会。
年少的庾怀月气不过,偷偷背下了秘方,告与府中的大夫。
老大夫医术高绝,是文竹的师傅。闻言大惊失色,问清了来龙去脉。连声说没想到这含砒霜的话本还遗留于世。因看着庾怀月长大,不疑有他。只与她一同烧掉了孤本,嘱托几句,这件事就算过了。
无量馆里,寒梅嬷嬷满眼欣慰地侍候庾怀月用膳,心底想着“还是将军有办法,这不看了场歌舞,人都精神了”。
庾怀月想清自己要做的事后,虽内心仍旧抖着恐惧,但硬撑着执行。回想起以往“七日绝”的秘方。用朝食过后,命人端来笔墨。
因从未加害过他人,握笔的手颤抖着要命,歪斜地写下一些吃食。墨团糊成一片,看不清写的什么。
深吸口气,定住心神。“这都是刘郎,你欠我的”,脑海里回想着那牢笼般的三年生活和他的背叛。她把换了张新纸,吩咐道:“这七日便叫厨房按照这上面的做夜食。派人请将军回房里歇息。”
寒梅叠声说“是”,乐呵呵地去叫人,错过了庾怀月低垂的凶狠目光和袖中颤抖不停的双手。
刘珩在书房里听到小厮的话,面上不显山露水,只是吩咐小厮往献策的大夫那送几两银子当作赏银。待小厮退下,自己在书斋里,放怀大笑了好一会,原地兜转了几十圈,心中的狂喜才堪堪停下。
看着成小山的文书,一鼓作气,连午膳都省去了。铆足劲,不曾停歇地忙活几个时辰,只为早些到无量馆见心爱的妻子。
换下了公服,在衣柜前,细细条了件绣金红衣。刘珩猜想自家妻子病后,换了喜好,不爱那些寡淡的青衫白袍,迷上了浓烈的艳色。自己当然要与时俱进,这样才能保证盛宠不衰!
又薰了些清苦的药香,据大夫说,对生病的人有好处。然后,就带着提灯的小厮,快步向无量馆走去。
路上,刘珩瞄到小径旁的粉月季开花了,摘了一捧,些许黑泥掉落在衣袍上,他也不甚在意。
庾怀月到门边候着,门帘掀开,一捧点着露水的嫩月季直入眼帘,恍惚间听见几声猫叫,就见红袍的刘珩一手捧着花,一手提着只圆滚滚的狸奴走了进来。那胖狸奴是刘珩摘花时撞见的。
庾怀月白着脸转身,压下了喉咙中的恐惧。刘珩也紧张得很,快步走到屋中的木架前,换下了将老的月季花。
两人一声不响地坐在一方矮几前,挥退下人。
几上摆着两三样庾怀月精心挑选送刘珩见阎王的菜肴。掠过那几道大补的“佳肴”,还剩些家常的肉食。
一尾清蒸鲈鱼,鱼肉肥美洁白,散着淡淡的姜香;一锅浓稠养生鸡汤,汤水柔顺如丝,着几片翡翠葱花,正冒着热气。
蓬松的狸奴闻见鱼肉的香味,一个跃跳,趴着庾怀月的膝头,亲密地用毛茸茸的脑袋蹭着她的腰腹。
刘珩羡慕地瞧了一眼,拿起青瓷碗盛碗鸡汤,递过去。
庾怀月用乌木箸夹些“佳肴”往他的碗里放去,得到刘珩激动的目光。
“卿卿,你可有想起什么?”刘珩大口吃着金黄酥脆的“佳肴”,心里藏着希冀。
“妾身能遇到什么事?”庾怀月接着往他的瓷碗里送着“佳肴”,刘珩哼哧哼哧地全吃了。
“大夫说你这是患上离魂症了。这种病古怪稀奇,有的人醒来后记忆全失,有的人醒来误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的转世。我还担心......”刘珩听到庾怀月的自称,浑身抖了个激灵。往常夫妻恩爱,都以“你我”相指代,何况妻子私底下最喜欢叫自己“犟牛奴”。
艰难咽下口中的吃食,刘珩发问,“卿卿,你知道我是你的谁?我姓甚名谁?”
“您是我的夫君,刘恒。何故问些没头没脑的问题,妾身自觉身体康健。”还好,病得相对轻。妻子没说自己叫“萧剑夫”,真是谢天谢地。妻子病前接触的最后一物,便是本讲薄情郎私相授受婢女,杀害妻族的话本。
“卿卿说得有理,看来大夫诊断也有失误。”刘珩嘴上这般答到,怕刺激到妻子,心想“那些事看来还是晚些说好”。
而后,席上便是刘珩滔滔不绝地讲些无关紧要的话,庾怀月在旁默不作声地给他夹菜,偶尔应上两声。
用玩膳后,刘珩隔着屏风,去内室里沐浴。庾怀月坐在梳妆台前,摘下发间的玉簪。铜镜映照她出神的脸庞,她敏锐地意识到自己被劈成两半。一半麻木冷血地操作这句躯壳,一丝不苟地送活人离开世间。另一半疯疯癫癫地在耳侧哭喊嚎叫,既怕又恨。
身后传来温暖的湿气,提线木偶般,精美的女人转身握上男人的手,轻重不同地按下。庾怀月故意错开男人的视线,抱住男人的腰,在其腰□□位处重重按下。
红烛在屋内暧昧地燃烧着,影子里女人依偎在男人宽阔的胸膛里。
“卿卿,早些休息吧。”男人的声音暗哑。
庾怀月也是这般想的。在床榻上,庾怀月抚上刘珩的肌肤,真是令人流连忘返、紧致饱满、令人作呕的身躯啊。
“刘郎你走了,所有人都得救了。梦境就会结束了。没事,不痛的。”庾怀月暗想,手贴上男人的脖颈。
听着耳边喘息声渐重,按完最后一道穴位的庾怀月扔下句“乏了”。
背过身去,抛下另一人面脸通红、目瞪口呆。
【1】“信誓旦旦”,出自《诗经·卫风·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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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重生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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