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同情
米筱花离开面馆的时候,心底本来的忧伤被蒙多了一层阴郁。
她去警局找到那位曾经带她去看程棣墓碑的那名警官。
“能不能帮我个忙?我想找个人的联系方式。”
温泉花园小区门口,米筱花拦住了一个女人。
她年纪稍比她长,穿着提花T恤,深蓝色牛仔裤,普普通通的家庭妇女样子。
“李玉娴。”她叫她的名字。
“你是?”女人盯着米筱花看了半天,确定,她们互不相识。
“我是萧东的朋友,想和你聊聊。”
李玉娴听到萧东这个名字,原本温和的面孔霎时起了愠色,“没什么好谈的,我要回家了。”
“当年,是不是你诬告了他?”
“诬告?小姑娘,别乱讲话,小心我告你诽谤。”
她从包里掏出门禁卡,刷卡开了小区铁门,米筱花也顺势跟了进去。
“你别跟着我,再跟着我叫保安了。”
“如果冤枉了一个好人,害他平白无故坐了十年冤狱,你的良心过得去吗?”米筱花不依不饶跟着她。
李玉娴脚步突然停顿,并没有良心发现,扭过头依旧气势汹汹。
“我没有义务告诉你什么,想了解真相,去问法院。”
小区中心是片小型的花园,开满了国花月季,芍药。有个男人在推着婴儿车,不时拿着拨浪鼓逗车里的宝宝笑。
李玉娴看到,欣喜地跑过去。
米筱花想过去继续追问,可看到她也弯下腰,从男人手中接过拨浪鼓,笑得幸福开心的样子,她停住了脚。
过了好半天,李玉娴似乎想起了什么,忽而抬头,刚才扰问她的那个年轻女子已经不见了。她的心跳突得厉害。对不起,她想说,对不起。
面馆外面的玻璃门上已经挂了大号的木牌,写着[停止营业]。
米筱花推开虚掩的门进去,没有看到人,只听到厨房传来啪嗒啪嗒的声音。
她继续向里面走,撩开帘子,走进去,看见萧东围着围裙,白色面粉沾染得他浑身都是。他在摔面,把一大块刚揉好的面团使劲摔在面板上,拉长。
他略微看过她一眼,继续手里的活。“不营业了,没有面条卖给你了。”
“那你在做什么?”米筱花盯着他粗壮的手臂,曾经拿粉笔讲课的手臂,在用蛮力使劲摔打着面团。
萧东沉默了,这是他赖以生存的手艺,不能再做老师了,若不能再开面馆,他还能做什么。
他把面块拉长,甩在干面粉上,折叠再拉长,反复拉长,直到拉成头发丝那么细。然后意外地停下来,蹲在地上,掩面而泣。
男人的哭泣和女人不同,女人是呜呜的缠绵,时断时续,委屈怎么都诉不完。男人的哭泣,是连着心底最深层次的悲哀,一下再一下,停了,他的心要么活了要么死了。
米筱花屈了膝盖,伸出手臂,圈住他的头。
“一切都过去了。”
“你知道吗?我爱的那个他,是警察,卧底在毒枭里,死了。”
“这里有我和他的回忆,我不想面馆关门。”
萧东这才明白,这个姑娘为什么对他的面馆这么执着,是对逝去人的惦念。他的心活了过来,这世上,总有比你更加不幸的人,还在努力地装作幸福的样子活着。
“把面馆给我,我来经营。”
米筱花的心抽动得厉害,脑子不能思考,她只是想让面馆永存下去,这样,就可以无时无刻缅怀她的爱情,回忆程棣抓住她手心的那份温暖。
这是萧东第一次遇到如此痴情的女人。
他问她,“你要买下面馆?”
她的头点得坚定,谁都不能动摇。
“你会拉面吗?”
米筱花摇头。
“女人做不了拉面的,很累,每天要拉几百碗,胳膊会拉粗的。”
他拿沾了干面粉的手,想去轻拍她的肩,不想划过她的脸颊,留下一道白,纯净的白。
面馆重新开了业,改了招牌,更名小花面馆。客人逐渐多起来。赞不绝口,说面条还是原来的好味道。可原来的好味道,客人却不来。
一碗接一碗,面条卖得红火。“二细一碗,毛细一碗。”她走进厨房,喊给他听。萧东戴着口罩,只露两个眼睛,对她傻子样憨憨的笑,把刚拉好的面条甩入汤锅。
墙上的时钟响了十下,店打了烊。远处[天堂人间KTV]红色的霓虹闪亮了起来。
萧东主动拿起拖把拖地,筱花便去收银机旁算账。
“萧东,我去找过那个女学生,李玉娴。”
“哦,你不说,我快把她的名字忘了。”
他这么说,是想她不要把他从前的事当作一回事,并不是他真的忘了。李玉娴是害他坐了十年牢狱的人,他怎么可能忘记,不可能忘记的。
“她结婚了,生了儿子,丈夫不是她早恋的那个高材生。”
“哦。”萧东闷头继续拖地。
“当年她流掉的那个孩子是那个高材生的,对不对?”
“应该是吧。”
“那个高材生后来考上了一流大学,现在在有名的咨询公司做人上人。”
“能不能别说了!”向来老实木讷温和的男人萧东,放下手中的拖把,第一次吼了她。
米筱花走到他跟前,也头一次爆发了。
“难道你想就这样躲躲藏藏,背负着曾经的不公过后半生?”
空气凝固了许久,她义愤填膺,高耸的胸脯起起伏伏喘着渴望真相,渴望公平的气息。她在质问他,为什么要懦弱地活着。
萧东却噗嗤笑了,笑出了声。
“我知道你想帮我翻案,可不值得。现在就是最好的结果。”
“这怎么会是好结果?你本是教书育人,受人敬仰的老师,不是被人嫌弃的过街老鼠。”她可怜他,心疼他,仿佛他成了她心头另一根支柱,化成程棣的替身,被她嗔怪撒娇,你是警察,不是瘾君子,为什么要吸毒,为什么要送命?
“筱花,你想过没有,那个女学生为什么要诬告我?”他不忍她眼角的湿润,粗糙的拇指擦干她的咸苦。
“为什么?”
“因为她害怕啊,害怕父母责怪她不懂自爱,害怕父母责怪那个她爱的男生。”
“那她也不能选择诬告你,让你承受,她无耻,良心被狗吃了。”
米筱花骂得过瘾,在为他打抱不平。
萧东盯着她为他愤恨的表情,生出感激和别样的情感。
“这十年,她应该也一直受到良心的谴责吧。现在她有家庭,有孩子。那个男生也有了自己的生活。如果揭开伤疤,辨明真相,对他们谁都不好。”
“可你呢?有没有想过你自己。萧东,你就是那专门损己,只利他人的大傻冒!”她彻底爆发了出来,推搡着他,吼叫着他,举着拳头恨不得锤醒他。
萧东还是对她憨憨地笑,温和地笑,“我现在很幸福啊,吃饱喝足,还有个更傻的姑娘与我一起开面馆。”
“你就是大傻冒!大傻冒!”她盯着他沧桑的脸看,突如其来的情绪叫她怎么都看不够。她心口喘不过气,就扑过去,要从他的嘴里,肺里,心肝里,汲取氧气。
米筱花爱程棣,也怨程棣,甚至恨老天爷,恨自己的宿命,为什么要把她的人生设计得这么惨,原这世界有比她还惨的。她心疼地看萧东隐忍包容的笑,被感动,同情心泛滥,或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她就看着他沧桑的脸,浓黑的眉,就想抱紧他的头,钻入他的怀,听他心口的砰砰跳。
萧东试着推开她,她却主动攀抱上他的脖子。他拿下她的胳膊,她的腿又缠上他的腰。两人来回折腾几个回合,却团抱在一起更紧了。最后变成他主动深吻着她,她倚靠在墙角站不稳,更加气喘吁吁。
他安慰了她,她也安慰了他。小花面馆的生意越来越好,他们两人就这样像夫妻一样生活。未来有一天,他们会一齐走进民政局,为幸福画上句话。米筱花会去小学门口看望他的女儿,他也不介意每到阴雨天,给她做一碗特别的鸡汤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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