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相知

她留在天山养伤的日子,像一捧温水,渐渐浸透了我惯常冰封的生活。

教她弹琴,发现她竟是个音痴,调子跑到九霄云外。她却浑不在意,自信满满地说:“人无完人,虽然我音痴,但是我有别的特长啊。” 这话听着天真,却莫名刺中了我心底关于残缺的隐痛——是啊,人无完人,我又有何资格嘲笑她的音律不全?

教她下棋,她于谋篇布局一窍不通,输得一败涂地。我难得起了戏谑之心,叹道:“无敌的寂寞。” 她不服,竟拿出一种名为“五子棋”的玩意儿,还要赌钱。我欧阳明日博览群书,却从未见过如此……直白浅显的棋路,起初被她杀得措手不及,输了些银钱。待我摸清门道,开始赢回时,她竟耍赖不再与我下了!看着她那狡黠又理直气壮的模样,我竟无可奈何,只觉得这丫头外表温婉,内里却古灵精怪,有趣得紧。

更让我惊异的是,她字迹清丽飘逸,竟能自创一格,可见胸中自有沟壑。可作画却一塌糊涂,如同幼童涂鸦。然而,就是这般不通画技的她,却能一眼看穿我画作中深藏的寂寞与对至死不渝之情的向往。

“欧阳公子,大雁乃忠贞之鸟,为何这大雁却形单影只”,她指着画中孤雁,眼神清澈见底,“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那一刻,心头巨震。竟有如此知我之人?此后,我们开始谈论更深的东西。她说人生在于享受,吃喝玩乐,连死亡都无需恐惧。我嗤之为肤浅,却又暗自惊叹于她那近乎通透的豁达。她反问我认为人生最重要的是什么。

“情。” 我答得毫不犹豫,“人生中情才是第一。” 我问她,是否相信世上有至死不渝的爱情。她眼中闪过一丝朦胧的向往,随即化为现实的淡然:“我相信人间有真情,也很向往。但我觉得这种感情不一定能发生在自己身上,所以还是活在当下,享受人生比较好。”

我竟有些羡慕她。她能如此“自私”地为自己而活,而我,似乎总被无数的责任、执念和过往捆绑,拿不起,更放不下。她却说:“我是因为有欧阳公子保护和照顾,才能放心享受生活。欧阳公子是因为想要保护照顾所有人才如此。其实……我心里很感激欧阳公子,早已将你视为好友。以后我可以叫你明日吗?”

“可以!”,心底最坚硬的角落,仿佛被轻轻叩响。想起上官燕,我多年付出,换来的永远是沉默与距离。而眼前这个失忆的“子翎”,却如此直白地表达着她的感激与信赖。

与面对上官燕时的紧张、好胜完全不同,面对她,我感到的是一种全然的放松与掌控。她的世界似乎以我为中心,这让我舒适,却……不会兴奋。夜深人静时,我曾惊觉自己的卑劣:我竟在享受子翎的全然信赖,却又渴望上官燕那座冰山为我崩解的瞬间。一个证明我被需要,一个证明我值得被需要。

下山前夕,我无比纠结于寻找生父之事。又是她看出了我的纠结,用她那套简单的逻辑点醒我:“如果发现自己被抛弃,那就开始新生活,只为自己而活。”

这道理我何尝不懂,可是我还是想下山去看看那抛弃我的父亲,让他们看看如今的我,可是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惦记那个不知生死的孩子...

她似是看出我神色异常,忙说:“其实我很佩服你的善良,希望我的孩子能如你一般。”我苦笑:“没人希望自己的孩子是残疾。”

她却认真反驳:“父母爱子女,为之计深远。若孩子受伤,父母只会心疼,只会怪自己。”

我叹息道:“可惜我没有这样的父母。”

子翎正色道:“人是会变的,以前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

是她的话,给了我下山的勇气。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希望她陪同。她欣然应允。

下山途中,我们一起救治受伤的小狗,一起给它洗澡。看着她蹲在河边,裙摆沾湿,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柔和,心中有种陌生的平静与暖意。

四方城的喧嚣被客栈的门窗隔绝在外。我包下了整间客栈,与其说是喜静,不如说是习惯用这种距离来保护自己,也避免外人议论我这残躯。易山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而我,多半时间只是呆在卧室,沉浸于书卷。

直到那个慕名而来的人,请我去救治一位“品性端正”的县令。她听到“行善积德”,眼睛一亮,念叨着“上善若水”,满心期待要去见见这位“品行高洁”之人。看着她那莫名的兴奋,我心中竟升起一丝不悦,一路都暗自留意着她的神情。当她见到县令相貌平常,瞬间兴趣缺缺时,我忍不住大笑,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酸意和得意:“原来子翎你也以貌取人?”她竟一脸茫然,反问我在说什么。那份浑然天成的懵懂,让我瞬间失语。治好县令后,我将诊金交予她保管,仿佛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多日的朝夕相处,一种莫名的情愫早已在心中滋生。她懂我,慰我,依赖我,与她相处轻松愉快。可越是如此,我越是想起上官燕。我想做到的事,怎么能半途而废?这份对上官燕的执着,早已不仅仅是最初的好奇与征服欲,更掺杂了沉重的负罪感。我知晓了父亲欧阳飞鹰是害她家破人亡的元凶。这是我欠她的。我必须用我的一生,我的情,去偿还这份血债。这个念头像一道枷锁,也将我对子翎那份悄然滋长、不受控制的情感,牢牢锁住。我站在冰与火的分界线上,明知哪边是温暖,却逼自己走向那片终年不化的严寒。

子翎失了忆,不会武功,却丝毫没磨灭她那颗活泼好奇的心。见我终日冷淡,她便不再扰我,只时常央求易山陪她出去逛逛,她说自己路痴不会武功一个人害怕,真是个需要人保护的女孩...不知为何我又想起上官燕,那位独立却疏离的清冷佳人。易山那憨厚性子,自是拗不过她。每每听到楼下传来她归来时轻快的脚步声,夹杂着与易山讨论市集见闻的只言片语,我这看似平静的心湖,总会泛起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

那日,她回来得有些急,脸上不见了平日的笑容,带着明显的忧色。她告诉我,街上有一老父跪地哀求,为他那突发急症的十岁幼女。我本不欲多管闲事,四方城水深,牵扯过多于我等无益。但听到“慈父”二字,又见她眼中纯然的不忍,我那颗对父爱既渴望又怨恨的心,竟软了下来。我敬重天下慈父,因为我没有。

见到那女孩时,她已面色青紫,呼吸艰难,是先天哮喘之症。病情棘手,需连日施针用药。那老父衣衫褴褛,面露疑惧,我知他怕我这“赛华佗”名不副实,更怕所托非人。然而,当他看向身旁的子翎,看到她亲切温婉的容貌,眼中那毫无保留的怜爱与鼓励,竟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咬牙,便将女儿托付给了我们。那一刻,我心中莫名有些异样,她的存在,竟成了旁人信任我的桥梁。

女孩留了下来,自然是由子翎照顾。我的世界,从此多了许多“噪音”。女孩的咳嗽声,子翎温言软语的安慰声,喂药时的轻声细语,还有……她们偶尔的低笑。这客栈,不再只是我暂居的地方,竟渐渐有了一丝……烟火气。

我每日为女孩施针,子翎便在一旁陪着,递工具,擦汗,眼神里是全然的信任。她会按照我的方子仔细煎药,耐心地哄那怕苦的女孩喝下。夜晚,女孩便与子翎同住。有时我路过她们房外,能听到子翎在讲些乡野趣闻,或是哼着不成调的歌谣,女孩的呼吸渐渐平稳绵长。

一种奇怪的感觉在我心中滋生。我,子翎,还有这个需要治病的小女孩,易山则默默守护在侧。这景象,荒谬得像一个临时拼凑的家庭。是我从未拥有过,也从未敢奢望过的场景。看着子翎低头为女孩梳理鬓发时那绝美的侧颜,看着女孩对她全然的依赖,我冰冷的心房,仿佛被投入一颗暖石。不知不觉,联想到与子翎相貌相似的上官燕,如果是她在此,她清冷的性子恐难给人一个“家”的感觉。这一刻的宁静与温暖,是如此真实。可另一个冰冷而倔强的身影,却像烙印在心底的誓言,提醒着我的初衷。我欧阳明日何时变成了一个三心二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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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明日同人之明日照孤翎
连载中佚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