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我们过上了一段很是平常的日子。
不管过去怎么样，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拿别人的过错惩罚自己，那是蠢货才会做的事。
说这话的时候王婶神采飞扬，似乎连头发丝都在发光，不知是从哪本话本子里学的，她振振有词，“小角色才会为情所困，我们大女人就是要落子无悔。”
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内心，我看向她的眼神带了一丝敬佩。
如同拨云见日一般，萦绕在我心头的迷雾似乎散了不少。
这么简单的道理，我怎么现在才明白。
该不如说还得是王婶吗？
无论跟哪些人来做比较，她自愈的能力真是数一数二的，第二天就活蹦乱跳地拉着我去赶会了。
正逢十一月初五，即便是白天也热闹的很。
整条街都喜气洋洋的，小贩沿途叫卖，糖人，马戏，猜字谜，小娃娃们吮吸着大拇指乖乖巧巧地窝在阿爹阿娘怀里，葡萄似的大眼睛眨呀眨，活泼又可爱。
我感叹于王婶的坚强，心中暗自腹诽谁说的女本柔弱，我身边的女人就没有一个柔弱的。
沈修远没再来过，想必那天王婶说的已经很清楚了。
但是，即便他不来，我也怕别的不速之客来。
这半年来我警戒地在村子附近布下了重重结界，尽管那群人来已经是前段时间的事了，但那晚的感觉如同跗骨之蛆，现在想想都头皮发麻。
又在脸上身上施加了不少咒法，我确保这次一定万无一失。
无论是谁，无论他曾经和我是什么关系，我都不允许任何人来打扰我们的生活。
这样想着，我的表情不知不觉变得严肃了起来。
王婶从一旁买了两张锅盔塞进我怀里，不知是看到了什么，转头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没用的东西，连个男人都抢不回来。”
我:……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刚刚不还说蠢货才会跟男人纠缠不清吗？
怎么又让我去争去抢了啊？
似有所感，我一回头，就看到了陪着未婚妻逛庙会的周今朝。
一个英武伟岸，一个娇小玲珑，看起来倒是格外登对。
面对着未婚妻的叽叽喳喳，周今朝就显得有些闷闷不乐了，整个人都围绕着一股子颓然的气息。
他看起来消瘦了不少，不经意转身，硬朗的面庞在看到我时一瞬间变得僵硬了起来。
像是愧疚，像是自责，恨不得把头低进地底下，一副无地自容的模样。
我有些无力地闭了闭眼。
都说了。
我跟他真的没什么啊。
周今朝身边的女子好奇地望过来。
她长得虎头虎脑的，走路的步子迈的很大，似乎是特意打扮过，头上插着一根银钗，脸上抹了胭脂，干练的同时也带了两分属于女子的柔美。
何秋穗是知道十六姑娘的存在的。
女孩是五年前来到桃花村的，瘦瘦小小的一个，刀子嘴豆腐心，对谁都很冷淡，可一旦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十六永远会毫不犹豫地伸出援手。
人们都说，十六姑娘偏心眼子，永远只对弱者示好。
这样的一个懂得世间疾苦，愿意对他人伸出援手的女子，配上那样可怜的身世，更格外惹人怜惜。
除了挑食以外，十六好像没什么别的毛病。
她的未来夫君会喜欢上她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何秋穗默默比较着。
她个子高，能干活，十六不行，这是一胜。
她和周今朝有了婚约，十六没有，这是二胜。
她一顿能吃一大碗饭，十六……
十六能吃三碗。
被自己的想法噎了一下，何秋穗鼓鼓腮帮子，女孩子太能吃了也不好，所以还是她胜！
何秋穗三胜，十六零胜。
所以，理所当然的，十六好，何秋穗更好！
想到这，她默默挺起胸膛，像只斗胜的公鸡一般，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又堂而皇之地挽住了周今朝的胳膊。
周今朝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僵硬了一下。
他的嘴唇嗫嚅了半天，最终还是没挣脱，狠狠地闭了闭眼，像是在做什么痛苦的抉择。
我看了只觉得好笑。
毕竟他今年也刚刚弱冠，碰到一个心动的姑娘却不能长相厮守就觉得是天大的事了。
还是太年轻了。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
人这一辈子这么长，无奈的事又何止这一件？
等再过五年，十年，他只会庆幸自己的父亲所做出的决定。
何秋穗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法自拔，这姑娘有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了，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一副备受鼓舞的模样，扬了扬下巴，像只张牙舞爪的小猫，无声无息地宣誓着主权。
何秋穗心里想着，生气吧？
无奈吧？
那又怎么样？
你们这辈子都不可能啦！
可那个传闻中冷漠淡然的十六姑娘却只是微微一笑，非常清浅的弧度，却让她整个人都生动了起来。
她似乎……
一点都不在意。
何秋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一股莫大的羞耻感笼罩住她。
我对她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没觉得被挑衅到，只觉得这姑娘挺有意思。
迎着王婶愤愤不平的目光，我把另一张没动过的锅盔放进何秋穗手中，笑得眉眼弯弯，“愿你们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自始至终，我都没有再看周今朝一眼。
他是个男人，就应该有男人的担当。
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那是畜生才做得出来的事。
与他擦肩而过时，我能感觉到他身体紧绷得厉害。
衣袖擦过他的手背，周今朝动了动手指，却还是沉默地卸了力。
只觉得心里空空的，好像被人硬生生从当中挖去了一块肉，痛的厉害。
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十六的呢？
周今朝想。
太久了，已经记不清了。
也许是在她为了一个受欺负的孤儿和别人吵的脸红脖子粗的时候，也许是她偷偷给来馄饨摊子的老人小孩多放了一大勺馄饨的时候，又或者是她陪着自己上山打猎的时候。
她的眼睛总是亮晶晶的，即便不善言辞，可却实在是个温柔又坚强的女孩子。
他没办法不喜欢她。
怎么就变成这步田地了呢？
周今朝眼里一片死寂，看着眼前的何娘子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痛苦地闭了闭眼。
父亲的话言犹在耳。
“你可以养十六一家子，那以后呢？你看她那副样子像是能跟你踏踏实实过日子的吗？”
“爹不是不喜欢她，相反，爹很喜欢她，可喜欢不能当饭吃。”
“她愿意给你生孩子吗？你和她结婚，以后能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吗？”
“今朝，你看她那模样和气派，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早晚都是要走的，即便不走，你们两个也依然过不到一起去。”
周今朝和他大吵了一架，他想说的话有很多。
他想说他不在乎。
就算十六是千金小姐，他也愿意陪着她。
大不了他入赘。
就算十六以后要走，他也可以陪着她游历四方，两个人不要孩子也能过得很好。
可是看着劳碌了一辈子的父亲，看着他黝黑的皮肤和粗糙的双手，这话，周今朝怎么也说不出来。
他可以离开。
可以不要孩子，只要十六。
也可以拉大山，一个人养她们家一群人。
可他父亲怎么办呢？
抛下父亲去追求自己的爱情，这样真的对吗？
退一万步来说，他真的跟十六在一起了，有着这样沉重的负担和代价，他们真的能幸福吗？
十六那个姑娘啊，就像是发出的一支箭。
箭的方向只有一个，那就是向前。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做出停留。
无论是他，还是收留她的那一家子人。
在院子里喝了一夜的酒。
周今朝望着徐徐升起的太阳，突然就笑了。
算了。
他听到自己说。
还是算了。
强忍着心口被撕裂般的伤痛，他笑着流出眼泪。
直到走出好远王婶子还在喋喋不休，我有些无奈地看她，她这才悻悻然闭嘴。
刚安静没一会，她又试探着看了看我的脸色，“真的……不后悔？”
毕竟周今朝那孩子对十六的上心程度她是看在眼里的，每次上门来送肉他第一句话都是先问一句“十六姑娘在家吗？”
她曾经还笑着跟王川说这父子俩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喜欢人的方式都这么如出一辙，不是送肉就是送菜。
可扪心自问，他们俩确实不登对。
我愣了愣，失笑，“有什么可后悔的，我本来就不喜欢他啊？”
喜欢是一种满满的，甜甜的，带着些满足的心情，可是我已经好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对于周今朝，我想，即便我还能够喜欢上别人，也不会选择他。
不能坚定选择我的人，我为什么要考虑他？
我如果要考虑，也要考虑全世界最爱我的人。
王婶咂咂嘴，“可你这样无牵无挂的，总给人感觉你好像随时随地都会离开一样。”
我摇摇头，不赞同地看着她，“我有十五，有婆婆，还有你和王川，这辈子就这么过也挺好的，至于别的什么……我暂时不想考虑。”
说是不想，其实是不能。
摸了摸有些空虚的心口，我苦涩地笑了笑。
毕竟我早就没有了爱人的能力。
大概从今往后，这一辈子，我都不会再喜欢上别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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