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附近有一家麻辣烫店。
两间相连的店面,入门左侧一排冰柜,琳琅满目的食材自取,汤底自选。右边排放着两行桌椅,共十张。五月底天气转热了,实在店满的时候也会在店外支起几顶柠檬黄色的帐篷伞,再摆上几张桌子椅子留客。
这家麻辣烫店味道不错,食材新鲜,更关键的是实惠,营业时间又长,从上午九点持续到第二天凌晨两点,基本覆盖了一天三餐外加夜宵的时间点,生意相当好。
开店的是一家五口人,男人,女人,老人,青年,和一个经常扎苹果头的小女孩。
女孩不常来店里,老人多负责白天收桌。所以通常情况下,姜青妤夜间到店,店里只有那对夫妻忙着称重打包、外送,打扮得非常朴素但干净,面上永远带笑。
如果碰上周末和节假日,儿子就来帮忙,替他患有高血压、实际上不应该频繁熬夜的爸爸顶班。
今天是星期五,八点半,店里客人不多。女人坐在角落位置剥豆角,女孩趴着做作业。
帮姜青妤拿碗筷的正是这家的儿子,见她点了六颗鹌鹑蛋八个小太阳花煎蛋四串骨肉相连和鸡柳,两份肥牛,十几颗火锅丸子,以及腊肉油条菌菇藕片千页豆腐宽粉等一大堆食物,共计132元,超过店里均价30的单人食四倍还有余。不禁笑道:“今天胃口也很好啊,慢慢吃,别撑到,饮料和酒那边自取。”
他笑起来很好看,很阳光,脸上两个酒窝,牙齿白而整齐。听说在本地某所大学就读体育系,已经是国家一级运动员,前途一片光明。
视线在他的扬起的唇角边停留两秒,五秒,抑或更长,姜青妤低下头,什么都没回。
青年耳根微红,摸了摸后脖,给其他客人上完菜后又不经意绕回来。像只摇尾巴的金毛犬似的、把脑袋支到阻隔用的矮墙上,再次搭话:“同学,你是在做自媒体吗?上次有听客人说眼熟你,好像在哪里见过,可能刷短视频。其实最近也有人找我做这个,不过,不知道具体该怎么操作,所以纠结好久啊还是没敢答应。”
“……”
对方似乎把她误解成大学生了。
无所谓。姜青妤照例不理,连头都没抬。
“同学,你……”
青年还想再问,被不远处的女人打断:“阿伦,不要烦客人。你这样一直问问题,会吓到客人的。要是现在比较有空,可以教小薇做一下这道数学题。”
名为小薇的女孩适时出声:“哥哥过来帮我!”
“好嘞,小薇专用金牌家庭教师来了,一题只收一块钱,教不会就不收钱,请问你准备好我的教学费用了吗?全世界最笨的小薇同学。”
他抱起妹妹转了一圈,放到膝上,故意挠痒痒。
妹妹痒得咯咯直笑,一边尖叫‘妈妈救我!妈妈打他!’,一边大声抗议‘你才是世界上最笨的哥哥!姥姥说过了,我最聪明,谁撒谎就不准吃肯德基!’。
毫不意外引来下一轮挠痒。
兄妹俩动静有点大,当妈妈的无奈又宠溺地看着,让她们小声点,转头向客人们道歉:“不好意思,小孩子胡闹惯了。”
随即望见姜青妤桌上满满当当一大盆菜,非常友好地说:“谢谢你啊,经常来光顾我们家生意,桌上那瓶酒就当是我请的,吃完早点回去吧。毕竟我们这边地方偏,夜里路上人少,听说有点不太平。”
姜青妤犹豫了一下,夹菜的筷子顿住,朝女人极小幅度地点了点头,算是领情的意思。
然而女人已经转开目光。
“实在不行,我送她回去。”周苍伦刚想这么说,收到母亲不赞同的眼神。
女人轻声道:“人家一个女孩子,这么晚了,你也只是一个见过几次面的陌生男人,别说这么冒昧的话。”
“啊,妈,我刚才该不会……看起来很猥琐吧?”青年抱着妹妹,压低声音弱弱解释,“其实我就是看她每次都吃这么多挺可爱的,想认识一下,真的很生硬吗?”
“确实,生硬。”妈妈如是评价道。
妹妹也来凑热闹:“丢人丢人,哥哥好丢人!”
母女三人对话传入耳膜,姜青妤顿时失了兴致。
女人也好,青年也好,笑起来比较像,不说话的时候勉强也像,可一说话就不像了。一点都不再像她记忆里的妈妈与哥哥。尽管她们已经在她的大脑里日渐模糊扭曲,时至今日,只剩下两团混沌流血的黑色。
扫码,结账。抛下一大份几乎没动过的麻辣烫,姜青妤决定以后再也不来这家店。
走出店门,五月底的暖风扑面而来。
回小区的路上遇到割过腕的年轻保安,小方,对她说欢迎回家。但她并没有回家,而是拐到单元楼下的空地,坐在长椅上发呆。
期间经纪人周珊发来微信:【杀青快乐,保姆车和助理申请都过了,下个月初能安排好。】
【需要请你吃顿饭么?或者给你点几份夜宵庆祝。】
姜青妤回:【不用。】
对方便没有再发消息过来。
杀青,对绝大多数演员来说大约都是件好事,意味着一份工作结束,一份酬劳到手。然而姜青妤情况特殊。
樊雪、鲜血、大火、那栋洋房,她像是通过另一种身份在另一个宇宙中活了一次。而一旦角色杀青,宣告结束,形同把鱼身上的鳞一片一片生剥下来,把鸟的羽毛活活拔光。将她切割,将她凌迟,将她的皮、肉、骨头通通剁碎扔进沸腾的辣椒水内翻滚挣扎,让她又死了一次。
以往的情感、对白,像血一样,迅速从身体里蒸发。
胸口的疤隐隐做疼,再加上那家麻辣烫店,那个女人,那个青年,那个小孩。
加上星期五,烦人的星期五,明天不用上学的学生都下楼玩耍,平日荒废的地方被他们占满。用粉笔画了线的地面,滑板,皮筋,和各种收集卡牌。
再远一些还有年纪更小的孩子们在家长陪同下扎堆玩蚂蚁、木头人、老鹰抓小鸡。
“爸爸!你动了!我看到你动了!就是动了,不能耍赖!”
“妈!妈!陈小新又抢我玩具!”
“你看看他!!”
他们叫呀。
“奶奶奶奶奶奶,给五块钱!”
“谁要去买薯片!”
“我姐给我买了新游戏机,想来我家玩的举手!”
笑呀。
一切的一切概括起来就是爸爸,妈妈,奶奶,姥姥,哥哥。就是桌上冷掉的牛仔骨萝卜汤,是爸爸收藏的武士刀,像冻结国旗一样僵硬的裤脚。蜿蜒的血迹,机器人外形的闹钟,阴暗的床底,垂下来的围巾流苏,紧紧抱在怀里的桃心脸的洋娃娃。分明是棕色的毛衣和妈妈眼中永远最最优雅的紫色。
都转化为脑海深处最深刻最丑陋的画面,最遥远的声音,死去的声音。
“宝莉,宝莉,谁让妈妈是姥姥花园里最宝贝最美丽的茉莉花,所以叫做宝莉。”
“青越,我的青越。”
“至少不要动她。”
“放过她吧,阿越,爸爸求你了,她是你妹妹啊,你就放过她吧!!”
“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呢?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却在年夜饭桌上说这样让人恶心的话,青越,是故意想害妈妈吃不下饭吗?”
“青越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有些太软弱了。一定是叫人蒙骗了,才误以为自己喜欢上男孩子吧。”
“傻孩子,真是个傻孩子。”姥姥极尽宠爱地笑道:“我们家怎么可能会出现那种叫人难为情的变态呢。”
“真是。既然姥姥都这么说了,妈妈就看在你这次也拿了全国一等奖的份上,勉强原谅这一次吧。 ”
妈妈无奈地端起碗,为哥哥盛汤。
爸爸远远跑到外面,假装打电话。
刺眼的灯光,堆满菜的饭碗,哥哥发白的嘴唇和瞬间空洞掉的眼神。此时此刻,菜刀还插在厨房刀槽里,爸爸的刀仍挂在书房最顶一格的柜子上。雪,窗外下了好大的雪,没人知道沙发即将被血染成红色。
——够了。够了。
一切都令姜青妤无法忍受。她捂住双耳,不顾路人诧异的目光,扭头跑起来。
她要去哪里?
她能去哪里?
回家,回家。
这个世界绝大多数人都有家,她也有家。尽管不算宽敞,就算没有漂亮的蕾丝桌布和布娃娃,那也是家。家里还有一团肮脏的毛发与一只杂种,但好歹能被称之为家。
带着一腔崩溃的情绪,姜青妤近乎狼狈地逃亡至家,无力跌落地板。
蛇嗅到血的气味,缓慢而沉重地爬过来,垂首舔湿她摊开的手掌;
发亮的藤蔓们瞧见房子的主人,同样热切地涌上来,递给她一个三明治。
厨房弥散着淡淡的油烟,锅铲倒挂排钩上,滴滴答答落水。
很显然,三明治是蛇做的,放了好久,但姜青妤只喜欢吃滚烫的食物。所以她看都没看一眼,接过盘子,反手扔到墙上。
陶瓷撞击墙体摔得四分五裂,连带着那个焦黄三明治也划出一道难看的沙拉白痕,最终落入垃圾桶。
“……不喜欢,不喜欢,又不喜欢。”
“……生气,生气,生气怕怕。”
藤蔓们既委屈又惊慌,纷纷逃窜,或原地萎缩。唯独蛇一动不动,双瞳一眨不眨,仍用舌头一下一下舔卷姜青妤的手心,认真,专注,仿佛这便是它最重要的事。
好像一直都是这样。
被推开不会难过,被冷嘲热讽不会发怒,就算是被赶进狭小储藏间生活的蛇也迄今为止没有一次露出过厌烦的表情。
沮丧,仇恨,伤心,痛苦,所有人类常见的负面情绪似乎都与蛇无关。
它是外来的生物,肮脏又畸形,只长有古希腊雕像般硬朗英俊的面庞,却没有常识,没有心脏,不会说话,更不知晓丝毫人与人间暧昧复杂错乱难断的关系内核。
所以说,一条无知的蛇。
蠢笨但温顺的蛇。
不会抱怨,也不懂得反抗。
姜青妤忽然意识到,这就意味着,她可以用任意方式使用它,以最任意的态度和心情去决定这只杂种的定位。房客,佣人,保姆,低贱廉价的三陪男,宠物,甚至是哥哥。
或者。妈妈也行。
前方预警:真,男妈妈。
姜青妤会趴怀里喊妈妈的那种。
以后说不定还有哥哥play,是的,没错,她俩关系就是这么畸形(摊手。jp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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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定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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