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进绞肉机的过程从来都不只是纵身一跃,还需要平躺在传送带上接受白炽灯忽明忽灭的催眠。而我也终于明白,我一生都在逃避,逃避父母,逃避痛苦,逃避活着将面临的一切。“意义”这东西我当然郑重地搬上桌思考过,吃饭时必须把两只手都放到桌面上的意义,长姐如母给弟弟们收拾烂摊子的意义,大年初一爸爸在棋牌室接起我的电话的意义,允许陋习陷害我的精神和肉.体的意义,学习英语的意义,一个人办护照和签证的意义,来北欧的意义,敲响门的意义……

原来我等的就是这个时刻,周围一切都张开血盆大口,而我是断了双腿苟延残喘的人类,一双血手爬出一道明朗的轨迹,我要死成为一种解放,不要连死都是一种虐待。

海!

完美的海!

没有木乃伊的布条。

柔软,汹涌!亲昵,霸道!

捂住我的耳朵,

汗毛展出翅膀。

这里有春夏秋冬没有鸟,所以

飞翔是自由的。

……

我被人拽住胳膊,肺泡里全是水,头发披散如水鬼,胸膛起伏是死神和那人的拔河,我想为死神加油助威,又不想那人成为谋杀嫌疑犯。他的胡茬扎脸,嘴唇却温软,一口一口空气渡进我的口腔,威士忌浓度百分之十,香烟浓度百分之十,责骂浓度百分之十,“please”浓度百分之七十。

他在求我醒过来。

水从七窍流出,我重回人间。

“咳咳咳!”我虚弱无比。

“Are you CRAZY?!”他抓住我的双肩,迫使我与他那双怒不可遏的眼睛对视,“看着我!睁开你的眼睛!如果我晚来一秒钟,你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哈!你当然知道!你就是来寻死的,我说的对吗?!那么你为什么要找上我,我说了,他妈的把眼睛睁开,这不是你睡觉的时候!”

他脸上每一块肌肉都在微微颤抖,眼白漫上红血丝,宝蓝色的瞳孔此时布满惊慌失措。我该向他说声对不起,如果可以,我还想抚摸他的脸庞,感受关心的形状,哪怕很陌生。

那之后的好长一段时间,我都处于虚无的无意识状态,没有做梦,没有思考。不得不说,这才是我理想中所谓“睡眠”的状态。我对于死亡的理解,就是以生命为代价换取至高无上的“睡眠”。

消毒水的味道率先刺激我的神经,我一点点恢复五感。睁开眼睛好一会儿眼珠子才能转动,在此之前我甚至想不起来我是谁。喉咙发干,腰酸背痛,被插上针管的左手手背冰冷僵滞。

“感觉怎么样,宝贝?”他坐在白色病床旁,将我毫无温度的手裹在掌心,神情却不如他磁性的嗓音有魅力,阴云密布,“一定感觉棒极了吧?睡饱了就去跳海,你在往什么方向进化?人鱼?还是海豚?嗯?”他吻了吻我的指尖,“你要死没人拦着你,偏偏你在我这里有个承诺。”

如果不去看他雾茫茫仿佛有凶兽出没的脸色的话,这听起来倒是一番罗曼蒂克的发言。他分明气极了,可还是救了我。

我痛苦地用尽全身力气扭动一寸,他按下按钮让病床倾斜,我得以支起上半身。

我用手指在他手心写字:Why?

“为什么?我还想问你为什么呢!”他终于冷静不住,不自觉拔高音量,介于场合,他只好凑过来对我说:“说真的,你到底什么毛病?”

我仍旧说不出话,他得不到答案。在他靠近的刹那,五花八门复杂又怪谲的气味令我生理性作呕,不禁撇开了脸。

这一举动被他看见,无异于火上浇油。他掰正我的脸,眼神敏锐地锁定我。

“我很臭吗?为了救你跳进海里惹一身鱼腥味,严肃点,这很臭吗?”

我敢打包票,他身上不止鱼腥味那么简单,他脖子上还有吻痕,他皮肤那样白,很明显。我虚弱地拂开他的禁锢,环视了一圈环境。这个房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医疗设备杵在床头看得人心惶惶。我被换上病号服,里面什么都没有,好吧,这已经是仁至义尽,想来医生也不会提供全方位清洁服务。我的身上残留着和他一样的味道。

“你在看什么?从哪个窗户跳下去?”他坐回椅子上,双手抱胸,冷冰冰地说。

我摇头,缓慢地向他张开双手。

“What?”他皱起眉表示不理解。

我固执地不言不语,更加张开双臂。由于我眼神里的渴求几乎要溢出来,他半信半疑地靠近。在合适的距离,我挺身环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抱进怀里。他惊诧,一下子僵住了身体,任由我不断的抱紧。

谢谢。

我在心里说。

我想甩掉这条贱命,却改不掉“期待”这种恶习,进而无限的时间变得有限,撕咬着嘴皮说“再等等再等等万一呢”,每每等不到或发现那些全是幻影,懦弱的我只干得出一件蠢事,那就是斩断时间解除后患。

不是有救了,是死透了。

无论如何,我都要谢谢他,在各种各样的陌生颜色里向我投掷不知姓名的英雄主义。这一生总要为自己办成一件事,好好地活过七天就是其中之一。不能连我自己都对自己言而无信,那也太可怜了。

“你现在是在向我撒娇吗?”他的声音从我后脑勺传来。

我松开他,对他点点头。只见他冷哧一声,捏住我的鼻子,迫使我张开嘴巴呼吸。

他说:“求生欲不是挺强的吗?为什么自杀?”

我垂下头,回想起缘由,顿时陷入黯然神伤。我在床边摸索到他的手机,闷闷地打字。

「I have bipolar disorder. I can’t control.」

我发誓,我绝没有卖惨的意思,只是觉得不得不对他坦白。在他面前,我的病耻感没有很强烈,他给人一种无论你是正常人还是重症精神病患者,他都会平等地唾弃你的感觉。

可我万万没想到,看到那一行文字后,他竟直直愣在那儿,默不作声。

怎么了?我开始感到紧张。他后悔自己惹上了头号麻烦吗?又或是破天荒地可怜我,用怜悯的目光为我祈祷吗?到底怎么了?给我个痛快!

良久,他才用一种几乎是自言自语的声调说:“I know it.”

他知道?他知道什么?早就知道我脑子出了问题?知道病症给我按上獠牙的同时又在我脖子上戴上项圈?知道我跳海是一时兴起把生命当作儿戏?还是知道这里有个缺爱的中国女人曾经不惜付出一切代价换取一点点的真心?不可能,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粗糙地用双手抹了把脸,抬起头问我:“你饿了吗?来点三明治?”

“?”什么跟什么,怎么是这个反应。

“拜托,睡了一晚上,光喝葡萄糖是不够的吧?”他用下巴指了指我手上的吊针,“或者,来点披萨?不管了,反正我快饿晕了,你在这呆着不要乱跑,我去搞点吃的。”

他就这样在我稀里糊涂的目光里出去了。他一走,我的肚子就叫了,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蠕动。我总是在糟蹋自己的身体,不把疼痛当回事儿,唯独拒绝不了口腹之欲。他会就此甩开我吗?我不禁想到。也许他不会回来了,也许我该再睡一觉。

但我不舍得再睡了,听了太多“早起!自律!咬牙!坚持!”的口号,睡太久会条件反射地产生罪恶感,我称之为积极向上的虚无,一旦催化出这种思想就再也改不掉了,很少人知道巴甫洛夫在实验结束后是怎样处理狗的。

无聊之余,我在输液架上发现了病历本。一个半巴掌的大小,和旅行册子一样,很适合在外随身携带时不时拿出来招摇过市一下展示本人有病的事实。

他回来的时候我下了床正准备去解手,排去我身体里最后的海水。不得不说我的肾功能非常健康,一觉睡下来海水在我肚子里起码走了两遭,目前压力给到膀胱。

“你要去哪儿?”他犀利的眼神让我急上加急。

“洗手间。”我说。顺带吓了自己一跳,我的嗓音听上去烟龄比他还要高。

他与我擦肩而过时我闻到了披萨的香味,还有白花花的鱼汤。他放下食物,帮我推走点滴架,见我不动,贴心但不正经地问道:“需要我抱你?”

“……”我迈着坎坷的步伐向前走。

本来,这是一件极其原始且毫无心理负担的行动,毁就毁在他光明正大地站在门口,和脱了裤子的我仅一门之隔。

“你能,走开一会儿吗?”我说。

“没门。”冷酷无情的声音飘进来。

“你站在那,我做不到。”

“为什么?没人教过你怎么撒尿?”

“……”

我妥协了,连带着模糊的羞耻心一起冲进马桶,走出来的时候没给他好脸色看。

不过鱼汤还算美味,一股暖流安抚了我的胃。而他却不似之前那样有胃口,咀嚼的样子略微显得老态龙钟,胡茬上沾了芝士。

“谁是Ishmael?”我突兀地问道。

他看了我一眼,回答:“Me.”

啊,过了这么多天我才知道他的名字。

“然后,你的生日在四月七日吗?”我继续盘问。

这次他没回答,很快发现了端倪,瞥到点滴架上挂着的病历本彻底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说:“我能怎么办?为了救你只能牺牲自己的身份,你又没告诉过我你的名字,没关系,那也不是什么大事,你没告诉我的东西多了去了,对吧?”他正话反说。

我抿了抿嘴,说:“谢谢。”

他吃完一块披萨,用纸擦拭双手,定睛看着我,“不是吧,我都说到这份上了,你还不愿告诉我你的名字?”

“……”

我当然听出来他字里行间的讽刺,可我的姓名适合在大呼小叫的场景下被千夫所指使唤来使唤去,更准确点说,是实在拿不出手,我不想成为我的姓名,所以我不想说。

都说外国人名都很长,节肢动物似的,或许……

“或许你能分点名字给我吗?”我眨巴眼睛。

“??”

“不能吗?”

“你他妈说的是英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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