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不必多说,陈竟初时惊愕,继而沉默,半晌才续问道:“你今晚不会是从日本海赶回来的吧?”
他爷“相好”道:“没那么远。”
陈竟心道也是,笑一笑继续端详新送来的“人鱼图”,另一头揣摩与他已势同水火、忘年情不复的周老兄缘何要狗急跳墙,下这样的杀手。
他暗地里心中分析道:“今晚我能保下命来,一来是周老兄派来的伙计和正规军人完全没得比,二来是运气好……看那帮伙计的派头,想来是想找借口冲进来一枪把我毙了便了事,没有夜长梦多——但我要死了,周老兄也要摊麻烦,难道他有这样大的胆子?……不过也不排除是冲动行事。”
陈竟咂了口烟,继而想道:“既然周老兄一开始摆出这样的好态度给我一副西贝货,看来是打的把我骗去马来岛无功而返的算盘,短短几日,决策变化这样大,看来是我爷发现西贝货的这桩事,也叫周老兄给发现了。”
可做买卖的爱财不假,为财铤而走险脑袋开花,就是另一码事了。如果周老兄根本不怕他若逃出生天后回头报复,那便只有一个原因:周老兄找到靠山了。
陈竟哂笑道:“看来周德斐老兄已打定主意不回国了。”他铺展开“人鱼图”,细眯着眼道:“老二,你有没有写字笔?你这地图上有几个地方名字不好记,我给你改一改,作个标注。”
他爷“相好”腾出只手,从马甲前兜抽出一支钢笔递来。这笔沉甸甸的,陈竟一接过来,摸了一手湿,正要叫道:“你这笔漏墨啊!”可却闻见一股血味,陈竟还疑心是自己枪口淌血,把钢笔头落在鼻子底一嗅,仍是刺鼻的血味。
陈竟面色微变,摊开“人鱼图”写字,只觉笔头钝涩,迟缓淌出浓稠的红墨。
陈竟复抬头道:“你这‘墨水’怎么没结块啊?”
“用了抗凝剂。”
陈竟一哂,“怪不得,没成想你还挺有学问的。”但话甫一出口,便实在是露馅儿,照王胜仗所说,人家高材生呢,不比他爷有学问?
陈竟登时暗道不好,立即不再言语,去甩了甩笔头,把墨摇匀了才续笔,从琉球群岛标注至菲律宾海、苏拉威西海,最终至苏禄海、巴拉巴克海峡以及在一九五三年更改前的南海十一段线。
但陈竟正把新得来的“南洋人鱼图”往外头一挂,要叫它吹风晾干了,他爷“相好”冷不丁把车一停,开车门下去去后座取出个什么箱子。陈竟道:“怎么停了?你这是要做什么?”
“下来。医院还很远,我先给你把血止住。”
陈竟一愣,但他爷“相好”已拎着手提箱过来把副驾驶门打开。这样体贴的绅士作派,实在是叫陈竟觉得熟悉,但若是寻常,他还有脑子琢磨,目下陈竟一听,也寻思道:那就弄弄呗,不是说英国来的医学高材生?
但不料失血失得厉害,未站起尺长,陈竟险些倒栽葱栽下去,幸亏叫救命恩人及时一扶。救命恩人稳稳搀住陈竟,也是陈竟昏了头了,意志力薄弱之极,无意挨到他爷“相好”冰凉凉、滑腻腻的手背,竟开始心猿意马,更有念头道:“老二这双手……还真是三年如一日地好摸啊!”
陈竟登时发出冷汗来,觉得这不该是他的念头,他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怎么会觉得男人……雄性人鱼的手好摸?可若不是他的念头,难道是他爷的念头吗?
救命恩人把他搀到车前盖,打开手提箱,替陈竟剪开渍血的衬衫。坐着要好得多,失血太久,陈竟陡然下车,已是阵阵昏黑,脑袋里还在左右搏击:是他爷的?是他的?是他爷的?是他的?……隐约才听见他爷“相好”道:“枪伤能尽快处理就尽快处理……如果你信得过我,我可以直接给你开刀把子弹取出来……这是我的行医资格证,是我在英国……”
陈竟看也看不清、听也听不全,摆摆手道:“好……好,你是专业的,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掏出表想看看几点,可实在凝不起精神,只听见他爷“相好”又道:“但我没有随行携带……习惯……需要你忍耐一下,如果你忍耐不住,我给你止血后我们去医院,如果你忍得住,我们就在这里……”
陈竟一听,禁不住冷笑道:“怎么忍不住?就是天王老子来了要炸我……我也忍得住!”
他爷“相好”缓下声来说了几句什么,陈竟没有细听,不过想来大约是称许。陈竟用好手扶住车前盖,吞了好几口唾沫,才渐渐地从失血失力之中缓过神来,手脚照旧是冷的,不过却耳清目明了些许。
杂声阵阵,约是给器械消毒。陈竟不自觉耸耸鼻子,闻见一股酒精味道,带着火烧火燎的味,心中暗想道:肯定是在消毒了。可正缓神过来,要同救命恩人笑谈几句话,骤然一股剧痛!陈竟险些跳到车前盖子上去,低头一看,才见冷溶溶夜里一把窄刀,正攮进他胳膊里,剖开他的肌理。
陈竟强笑都笑不出,冷汗涔涔道:“好医生……我还没打麻醉剂哪!”
好医生道:“我这里没有麻醉药。”他轻叹一声,抽刀出来道:“你要是疼得厉害,我就停了,先给你把血止住。等我带你去朋友的医院里取支麻醉剂再继续。”
陈竟心道妈的,怎么还有这样的事?!他看一眼他爷“相好”的医药箱,药剂却未曾看见几种,但见如雪般的近百把窄刀,样式各自不同,发出摄人的寒光。陈竟一个冷战,下意识地摸了摸叫他搁进裤兜的钢笔。
但连这一点小动作,也不曾错漏过他爷“相好”的鹰眼。他爷“相好”道:“手术刀我消过毒了。给你取子弹的这套刀具我可以向你保证,此前没有别人用过。”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难道陈竟还能舍得下脸来,杀猪似的连嚎太痛,涕泗横流地求医生先给他止血,取子弹等天亮再说吗?陈竟道:“消过毒……消过毒就可以了,你继续吧。”
他爷“相好”道:“真的?没有麻醉剂,疼肯定是要疼的。”
陈竟一声冷笑,“怕苦非丈夫!古有关公刮骨疗毒,今有我陈某剖臂取弹。继续就是。”
陈竟向好医生要来包烟,正要凝神细看这软烟包上拓印的美女画报,好医生冷不丁再一刀攮进,冷冰冰、软腻腻,阒然的夜里,陈竟甚至听得到案板上剖肉皮似的黏腻声响,登时冷汗便如瀑而下。
他爷“相好”安慰道:“你运气不错,骨头是完好的没有碎,取弹不会太久……你暂且忍忍。”
已是赶鸭子上架到如此了,焉能半途而废、贻笑于人?陈竟道:“没事儿,你尽管喇……我真不疼!”可闲馀的手指头肚是直痉挛似的打抖,数回才给自己点上支烟。
陈竟先看过烟包上的美女画报,再看过是某某制烟厂、某某民族烟草公司,他爷抽惯旱烟,成品烟到口中寡淡如水,陈竟一支接一支抽了半包,冷汗渍得水淋似的。
幸好是早先去给“老二”开门,顺手把他爷的色-情画报杂志也卷作卷筒别进皮带了。如今半道低头一看,竟还铁打似的,牢牢铸住。陈竟连忙忍痛抽出,往车前盖子一扔,哗哗翻起作转移注意力使用。
陈竟手口目三用,呷烟骂道:“古人云,同行是冤家,果真是说得有理!我看周德斐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老子还没见到根人鱼**毛……他就敢要置我于死地!”
但话甫说完,陈竟禁不住自己打一个哆嗦,下意识地立即拿好手去挨他爷“相好”的手臂,赔笑道:“当然……老二,我说的不是你。”
为了给他动取弹手术,他爷“相好”已把衣袖卷起,陈竟直直摸在他爷“相好”赤-裸裸的胳膊上,肌腱矫长,摸来缎子似的滑溜溜的,没有汗毛……人鱼有没有**毛,陈竟是没有留心钻研过的,不过人鱼没有胳膊毛,是已然可见了的。
他爷“相好”稳得八风不动,只专心给他动手术。陈竟心里有一种奇异的、说不出的滋味,照他所见,即使他爷这色中饿鬼与这位祖宗有过“夫妻之实”,他爷“相好”也照旧是野兽,是阎罗鬼里的索命头子,要说敞亮了……那就是畜牲,反正决计不是人——
毕竟如果是人看见人,怎会吓得这样肝胆俱裂?
可如今他竟还要仰仗一头野兽给他动手术,给他止血,好让他别淌血淌死了。一开始推测出他爷请来的这位祖宗是以人类身份从事人类的社会活动,陈竟还无法全然当真,更没法把王胜仗一抖搂招出来的当作什么切实的要言。
窄刀的寒光微微照出他爷“相好”冷凝的眉头。正是破晓前的黧黑时分,陈竟看不明晰,但心头一动,第一回看他爷“相好”有几分看同胞的意味。
陈竟舔了舔干涸的嘴唇低声问道:“老二……你那个洋名儿,是叫什么来着?”
“当啷”一声,他爷“相好”夹出陈竟皮肉里的碎弹壳,铛铛几声,弹壳在车前盖子上滚了几滚。陈竟痛得脸色发青,但犹禁不住似的,朝前挨了一挨,与他爷“相好”更切近,仿佛生怕听不见他爷“相好”的回话。
他爷“相好”埋头道:“Federe。”
“Federe?”陈竟道:“费德勒?”
“只是我用过的诸多名字的其中一个。”但费德勒这样道:“除了用作区分,没有别的意义。”费德勒的中国话已说得纯熟,但在平仄声调中,仍有一种仿佛非人般的饶舌钝涩。但陈竟却是心道:这祖宗干起正事来,竟连说话都这样有派头了?
——他还以为这祖宗同他爷一个德性,都是干不成正事的色中饿鬼。
陈竟不由好奇道:“听说你早前在英国是医学毕业生?人——”他按低声音,“人鱼也有学医的兴趣?”
但只听费德勒忽然道:“周德斐是不打算回中国了。前几日他才同英国远东贸易公司签署了委托合作合同,今后周德斐不论是捕捞还是买卖,凡得来的人鱼,八成归英国远东贸易公司所有……作为好处,周德斐以后有了英国远东贸易公司的名头,便不必再在西贡给法国人交华商的苛税了。”
陈竟听得一愣,不曾想才猜想出周德斐这老小子定然是找了靠山,他爷的好相好便统统同他抖搂了出来。且细思之下,还要叫人疑心——他爷不是糊涂蛋,定不可能一无所知,可如果他爷知道,这番话难不成是专说与他听的?
但不等细想,遽然剧痛!陈竟一声粗口,只见费德勒眼疾手快,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染血的弹壳“铛”地落地。费德勒迅速地给陈竟扎紧止血带,也饶有兴味地按低声音同陈竟道:“陈克竟,严格来说,我学的大部分课业不是人体医学……是人体解剖学。”
陈竟:很快啊很快!一个英国来的大力士,一刀子就攮进我膀子里去了!
这几天上吐下泻,更新不太及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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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Fede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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