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屹是最后一个进门的，王副院回身关上门。
四个男孩在茶几旁一字排开，孔采芝第一眼就注意到最右边的那个，进门时他走在梁屹前面，此时站得直直的，像初生的笋一般嫩。
男孩生得很漂亮，长而浓密的睫毛下是一双忽闪的大眼睛，肤色比牛奶还要白。如果事先没有要求过性别，孔采芝会怀疑这是个短发女生。
她看向茶几上摆着的资料，刚刚她翻看过好几遍，自然很清楚男孩叫什么。
小夏。
照片里的小夏年纪比现在还要小一些，脸庞圆乎乎的，可爱倒是可爱，但孔采芝并不曾多加注意。
现在见了真人，她才发现这男孩另有一种俊俏在身上。
上下扫视了几遍，忽然孔采芝目光一凝，一粒小小的痣缀在男孩左侧唇下，颜色浅淡，之前竟未入她眼。
孔采芝莫名想到自己以前偶然看过的一本相书里的记载：唇下痣，又名桃花痣。
“先介绍一下自己吧。”院长说，他指了一下最左边的孩子，“从你开始。”
男孩们面朝着梁氏夫妻，依次开口。他们来之前应该被教过不要乱瞟，可是孩子的好奇心是藏不住的。就算低着头，也会从眼皮底下往上偷看。
“我叫小夏，今年八岁……”小夏一张嘴，脆生生的音色吸引了屋内大多数人的目光。
孔采芝偏头，坐回她身侧的梁屹绷着脸，双眼一错不错地钉在小夏身上。
她在心里点点头，稳了。
收养小夏，顺利得不可思议，却又理所当然。
孔采芝完全不在乎小夏到过别的家庭，她认为这会让小夏更加珍惜被收养后的生活。梁屹不用说，他已经在问今天能不能带小夏回家了。
只有梁柏翻了翻资料：“他得改个名。”
思索一番，梁柏道：“就叫梁从吧。”
从，跟随。
这是梁柏为小夏，不，为梁从批的命。
此后梁从便一直跟在梁屹身后，跟了十八年。
梁屹想带梁从回家，尽管这不符合收养程序，可是没有人会说半个不字。
于是当天梁从就和梁柏一起坐在宾利后座，返回了梁宅。
他身份证上的名字当然还是小夏，但大家已经迅速遗忘了这个名字，好像他出生以来就叫梁从。
梁从的房间在孔采芝决定给梁屹找个哥哥时就准备好了，就在梁屹隔壁，方便兄弟俩多交流。
梁从站在门口，看着这个几乎跟上一个养父母家一样大的房间，甚至有些畏缩。
不止这个房间，整个屋子都让他震惊。他分不清自己走过了几道门、穿过几条走廊、拐了几个弯、上了几层楼梯，一路上尽是他从没见过的东西。
梁屹在他背后推了一下，梁从一个趔趄，踏出一步。
躺在洁白的丝绸床单上时，梁从觉得它比自己以前睡过的所有床都要柔软十倍。他在屋里转了一圈，打开一扇扇玻璃门，阳台、衣帽间、浴室，一应俱全。
书桌上还摆着一台崭新的台式电脑。
梁从愣愣地看着这个大块头，不知从何处下手。
他下意识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自己的新弟弟。在福利院的会客室里，他已经知道了梁屹的名字，更知道他未来可能会成为自己相伴一生的存在。
那么，让他帮帮忙应该很正常吧？
梁从犹豫着，问一直站在门口的梁屹：“小屹……我能这样叫你吗？”
梁屹没点头也没摇头，他变得出奇地安静，回来的路上孔采芝啧啧称奇，并因此认定自己做了件好事，对两个孩子来说都是。
梁从忐忑地等了一会，梁屹还是那样，用一双黑黢黢的眼睛看他。
那就自己来吧。梁从想。
不知为何，他有些怵这个比自己小两岁的男孩。他想这是因为梁屹与自己认识的小孩太不一样了，福利院的孩子太粗糙，小区里的大都傻一点。
梁屹，他不知道如何去形容他，非要说的话，梁从觉得他很贵。
带领结的衣服、黑色的皮鞋，还有手上的表——他竟然有一只真表！
在车上努力坐直的梁从发现梁屹右手上的表时大吃一惊，他悄悄把自己的左手缩回来，手腕上被蓝色水性笔留下来的墨迹还有一些残留，依稀能看出那是一个有刻度的圆形。
孔夫人说房间的衣柜里有新衣服，让他到家后换上。
梁从本来想马上就换的，但他发现了电脑，一个他只在学校统一订的儿童杂志上见过的东西，这个新奇玩意儿让他对其发生了极大的兴趣。
梁从拉开椅子坐上去，手指在屏幕边缘摸索，摸到了一个按钮！
他用力按下，没反应？
他又按住那个按钮好几秒，还是没反应。
接下来梁从反复按了十来次，可屏幕依然那么黑，黑到他垂头丧气的样子都被清晰地倒映在屏幕上。
突然一只小手伸过来，同样按在了边缘处梁从按过的地方，可这次蓝光一闪，伴随着悦耳的音乐，四个不同颜色的方块出现在屏幕上，随后一切消失，画面变成蓝天白云与草地。
梁从瞪大了眼，这是怎么回事？
一旁的梁屹拍拍书桌下的黑箱子，上面有一个闪烁着红光的按键，他指着这个按键：“要先按这个才行。”
说着梁屹又轻车熟路演示了几遍。
梁从按他的说法自己试了一下，屏幕真的亮起来了。
梁从眼睛也随之一亮：“谢谢你呀，小屹。”
他想，弟弟应该只是不爱说话，但还是一个很好的孩子。
尽管梁从很喜欢自己的大床，但当晚他没能够在自己的房间睡觉。
晚餐时间，梁屹在饭桌上宣布他要跟哥哥一起睡。
没有人反对。
孔采芝只是让梁屹帮助小从尽快适应。她打算找人拍一张全家福，最好在拍照前梁从能改口，孔夫人这个称呼还是太生分了。
梁柏一语不发。
吃完饭，梁从被梁屹拉进了他的房间。
这里有更多梁从没见过的事物，各种限量玩具、游戏机还有他叫不出名字的东西堆在角落，梁屹没有把它们翻出来玩。
两个小孩坐在床上，梁屹让梁从给他讲在福利院的生活。
梁从也不是第一次给人讲故事了，甚至都不用打腹稿，张口就来，只不过和之前讲的内容不一样而已。
直到保姆上来送牛奶，催他们睡觉，梁从才住了嘴，他还有点意犹未尽之感。
看着孩子们刷牙洗澡上了床，保姆才关了灯掩上门。
梁从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盯了好一会，他能看清的越来越多，无名的忧愁与恐慌忽然涌上心头。
他翻身看向阳台的方向，窗帘没有拉上，明净的月光如水一般漫溢进来，驱散了可怖的阴影。
“你哭了？”
身后传来男孩惊讶的声音。
梁从摸摸脸，手指沾染上了一片冰凉的水迹，原来他竟然在小声抽泣。
梁屹坐起来，想了想，干脆从梁从身上翻过去躺下，变成面对面。
梁从脸一下红了，连手脚都不知怎么放，小小的羞耻感让他不由把头缩进被子里。
被窝里传来瓮声瓮气的一句话：“你干嘛啊？”
梁屹看着拱起来的一团：“你出来。”
“为什么？”
“你出来呗。”
“不要……”
梁屹起身，开始伸手掀梁从拽着的被子。
梁从“哎呀”“哎呀”地叫着不让碰，可是闹了半天梁屹也不停手，没办法，他只好放弃抵抗，直起上半身。
梁从恼怒地瞪视着面前非要看他笑话的男孩，鼻头一皱一皱的，未流尽的泪珠挂在脸颊上，像晶莹的宝石，又像百合花上的露珠。
盯着那颗泪珠，梁屹突然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将其擦去，随即他将手指放到自己口中，舔了舔指尖：“咸的。”
梁屹从没见家里人哭过，在学校倒是有被他打哭的，鼻涕眼泪一起流，嚎得像杀猪一样，尽管他并没见过别人怎么杀猪。梁屹一直以为哭泣都是那样丑陋。
可是这个新哥哥哭起来却很好看，静静的，默不作声的，只有眼圈泛着一点红，有点像他不喜欢吃的桃花糕，颜色白里透粉，味道却很淡。
一瞬间梁屹有了咬一口的冲动，然而他眨眨眼，只是伸手尝了尝眼泪。
梁从呆呆地望着梁屹，他被梁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连气都忘了生。
反应过来后，梁从讲话都结巴了：“你、你……你下次不可以了。”
梁屹皱起眉，他有点不高兴。
从出生起，只有爸爸妈妈对他说过不可以，除此之外任何人都该听他的话，哥哥也是一样。
不过没关系，哥哥毕竟是新来的，他可以大度地原谅他一次，还有很长时间可以让哥哥明白。
梁屹自己在心里想了一通，自己舒服了，便躺进绸被里闭上眼。
梁从坐在床上，曲起腿把被子抱在胸口。
无论是伤感还是羞恼统统都被丢到了九霄云外，空留些许失落围绕着他。
梁从感到自己的衣角被扯了一下。
“睡觉吧，哥哥。”
梁从垂着眸，点了点头。
他已经八岁了，不该再像个离不开家的小孩子，况且，这里就是他的家。
不到一个星期，梁从的所有手续都办妥了。
挑了个好天气，孔采芝勒令全家人一起出门，摄影师是梁柏朋友介绍的，她看过那人的作品，很不错。
闪光灯亮起，又是一个星期，那张四人合照便被放进相框，摆在客厅墙边的柜子上。
梁从则慢慢地认识到，第一天近似于一场梦，自己的弟弟原是不容忤逆的。
一想到十几二十年前梁家就算再豪梁柏和孔采芝打电话也得用翻盖/滑盖手机（可能还会配一支手写笔）、梁屹上网也得喊人“GG”“MM”就很想笑。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晚上可能还有一更，大概十一点后十二点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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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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