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雍,世袭家中爵位的继承人惯常被称为“世子”,不代表官爵品级,只是一种尊称。燕冬掰指头,除大哥外,就只有崔郡王府的崔表哥、镇远侯府的侯二哥、安信侯府的李小侯爷和长宁伯府的贺申。
这四人里有他亲近的、可以一块玩的、互相看不顺眼的,但好歹都认识了十几年,他怎么就没看出来谁有好男风的潜质呢!
燕冬指尖一挪蹭,开始把玩燕颂手上的青玉扳指,“大哥,你知道是谁吗?”
燕颂放平掌心,“我又不是帮人家管裤腰带的,哪里清楚?”
“你们审刑院不是连官员在自家床帐内和妻妾同游的密事都能查探到吗?”话虽如此,燕冬这会儿倒也不执着撬出霸宠小狐郎的霸道世子到底是谁,“好吧,其实谁好男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一个开篇就死的人物——噩梦不是噩梦,而是预知,是我的命。”
燕冬鼻尖一酸,想他觉得自己天生好命,生在清华显贵人家不说,燕家阖家安宁,从来没有自家争斗的糟心事。家人疼爱,朋友义气,顺风顺水,哪有不好的?兄姐目标清晰,自有锦绣前程,他就松快许多,没想着光耀门楣,就想着一辈子锦衣玉食,最后穿着好看的寿衣美美地躺进漂亮棺材里。
谁曾想,他的好命会在十八岁前陡然断送,还是以那样倒霉凄惨的方式。
才歇不久的眼睛又模糊起来,燕冬说:“我知道隐瞒不说会让人担心,但我实在很怕他们会接受不了。我很希望这只是噩梦,但我没有做过这样真实的噩梦,这几日我也证实了,梦里的一切信息:猴儿无聊时编的彩穗铜钱串,鱼儿新换了雪竹扇面,程庄换了红梅厚布帘,这些都是真的。”
他攥紧那玉扳指,指腹生疼,“我幻想着做缩头乌龟、雪停后不去程庄就不会死,可既然我是话本里的人,白纸黑字,落笔定性,怕是注定了。”
这才是让燕冬这几日鳏鳏的原因。
常春春提着篮子走到门口,他鹰觑鹘望、耳力敏锐,能听清小公子黏糊的哽噎之语。
可这话的意思?
常春春惊疑不定,抬眼时对上燕颂的目光,他深知上意,没有立刻将衣物送进去。
“我不是很怕死,但我实在不甘心不舍得……好吧,甘不甘心舍不舍得都要死,我只能咬牙认了。方才我本来想留一封遗书,但大哥既然回来了,我就口头说给你听。”燕冬泣涕涟涟,抽噎着说,“第一,我死也要死在大哥怀里,死得最安心,最暖和。第二,幽魂之说多半是假的,人死后只是一捧白骨,所以你要把我的骨灰塞进我送你的双燕荷包里,你们想我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破了就请娘亲补一补,另外一定要熏石叶香。第三……”
燕冬哽咽难鸣,浑身哆嗦,艰难地说:“既然活着不能陪大哥长久,只希望你百年后也握着荷包,予我们合棺同葬,做一辈子的好兄弟。还有,你们记得给我烧很多纸钱元宝,我死了也要当富贵鬼,还需得贿赂鬼差,让我等你们百年一起投胎。哥……”
他再说不下去,抱着燕颂无声大哭,很怕将心肝脾肺都呕对方一身,但又实在控制不住。
燕颂拍着燕冬的背顺气,颈间好似在下暴雨。他垂眼看着怀里的人,说:“我还没有死。”
这话很平淡却又很郑重,很郑重却又很平淡,意味不明,莫名其妙。燕冬抬头看向燕颂,不解地打了个哭嗝。
哥哥当然没有死,哥哥要长命百岁,长命百岁,长命百岁!
燕冬这会儿实在出不了声,只能在心里念得很大声,胀疼的眼睛瞪着燕颂,不要说不吉利的话!
“你做这场噩梦,不是老天在吓你,是在予你慈爱,给我们机会。”燕颂用沉静温和的目光凝视着燕冬,是安抚,也是保证,“我会尽快查出下手之人,替你解了这场噩梦。”
燕冬喘着气,歇了歇才哀哀戚戚地说:“可我注定是英年早逝的命,今儿不坠崖,说不准明儿就喝水呛死啦……等等,我不会在茅坑里摔死吧?!不要哇……”
“我还没有死。”燕颂又这样说。
燕冬不明白这话的意思。
“若真是全然天定,无力转圜,那我就不会有机会听你说这些,而是在某地某时突然听说你的死讯。”
燕颂突然沉默,燕冬“嗯”了一声,却被捂住了眼睛。
看不见,却听得更清楚,燕冬贴着长兄的胸膛,被那激烈的心跳砸得耳膜嗡然。后怕还是愤怒,亦或还有别的情绪,他分辨不清,但燕颂不让他看,他就乖乖地不看。
俄顷,那只手才松开,燕冬看见了燕颂,后者神情如常,眼眶却红了。
哥哥也会掉眼泪吗?
燕冬从未见过,此时却忘了惊奇和探究,没有多看一眼,慌忙垂眼避开,仿佛没有发现这秘密。
“所以,”少焉,燕颂才说,“只管把一切都交给我,你只需好好用膳,好好休息。”
燕冬嘴唇嗫嚅,像是被说服了但还有一点点顾虑,燕颂抬手抚平他的眉心,轻声说:“汤圆,要听话。”
汤圆是燕冬的小名,因他幼时长得极为白嫩可爱,笑起来甜滋滋的,很像娘亲爱吃的芝麻糯米圆子。等他长大了,小名就唤得少了,这会儿冷不丁一听,燕冬愣了愣,随后明白大哥在哄他,便一下什么顾虑都没有了,重重地点了头。
“春春,热水。”燕颂让燕冬坐稳,起身去里间的衣柜取了件长袄。
燕冬松开像毯子一样的大裘衣,像小时候等着燕颂给他穿衣时那样张开手臂。
燕颂回来替他穿衣,一双玉雕似的手,赏心悦目,可惜长大后,这双手只可近观,不可把玩。
燕冬遗憾,抬眼时看见燕颂棱角分明的下半张脸,那左唇角下方一寸左右处缀着一颗小黑痣,在冷白如雪的肌肤上尤为显眼。
燕冬小时候曾趁着燕颂伏案歇息时偷偷拿朱砂笔点了下这颗小痣,燕颂醒来后并没有发现,顶着这颗小红痣去了社学,傍晚归家后就把他按在膝上揍了几下屁股。
燕颂虽然事无巨细,细致妥帖,但并不一味娇纵孩子,书房里那把戒尺就是罪证。今晚他这般温柔,燕冬弯了下眼睛,突然有些庆幸这场噩梦了。
侍从端来水盆,常春春搅了热帕子递给燕颂。
燕颂替燕冬擦脸,擦手,柔软的布料摩擦手心,细致地从指缝蹭过,燕冬有些痒,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抬眼看着近在咫尺的燕颂。
外人畏惧的活阎王生了副极好的皮囊,月凝玉雕、光映照人,俊美整丽得不似凡人。那双凤眼狭长锋锐,却又深邃风流,招人得很,燕冬小时候上丹青课,老师让他画山画水,画星画月,画世间美好,他交出的三五张中至少有一张是这双眼睛。
小公子为何这样?老师抱着头,隐隐崩溃。
燕冬却振振有词,因为那双眼里有山有水,似星似月,美丽无双,有天地万相。
除了那位老师,应该没有人会排斥这双眼睛,为之痴迷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这么一想,燕冬又想起一件重要的事,立马问道:“大哥,你真的去花楼狎|妓了吗?”
那尾音和眉毛一块儿上扬,仿佛听到一声“是”,他就会立刻翻脸发飙。
燕颂笑了笑,老实交代了,“去花楼是真,狎|妓是假。”
燕冬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是去做坏事的,管他去花楼做什么呢!大哥既然没有细说,那应该是涉及公务,就像雍京府的官差也会从花楼里逮捕到逃犯一样!
这时燕颂抬眼,“谁同你说的?”
燕冬很有义气地说:“我自己查的。”
燕颂瞬间拆穿,“从在溪那儿查的?”
“啊,”燕冬立刻拉住燕颂的袖子撒娇,“鱼儿是知道我不想错过大哥的任何消息才同我说的。他和五皇子是表兄弟,又和我是好兄弟,奚望就没怎么避讳嘛。”
燕颂笑哼一声,揉了把燕冬的头,“用膳。”
燕颂做了保证,又解释了桃色传言,燕冬大为宽慰,趴在圆桌上把厨房送来的梅花汤饼嗦得汤都没剩一滴。
和常青青轮值的和宝端来托盘,燕冬漱了口,在燕颂的目光指示下进了里间,乖乖钻了被窝。
少顷,燕颂也进去了。他站在床前看着睁着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人,说:“好好睡一觉,我晚些时候回来。”
“休息好了再查也不迟的。”燕冬担心的,“这寒冬天,昼夜疾驰几日,铁人也要松一松筋骨,万一生病就不好了。”
“我有分寸。”燕颂俯身替燕冬掖紧被子,看了眼那双红肿的眼睛,起身放下床尾的半面淡青床帐,转身走了。
燕冬盯着床畔发呆,直到和宝的小圆脸突然撞到眼前,对方说:“世子说您的眼睛得敷一下,否则醒来要变成胖核桃啦。”
燕冬带着鼻音嘿了一声,和宝轻轻替他贴好药布,清清凉凉的,有点像燕颂身上的味道。
这几日起起伏伏、悬跌不停的心因为夜归人安定了下来,燕冬呼了口气,闻着草药味睡着了。
一坨毛茸茸的“雪球”滚进床边的狗窝,陪主人就寝。
和宝守在床边,待燕冬的气息逐渐安稳,心中骤然松了一口气,恨不得出去放鞭炮。
果真灵丹妙药,见效飞快!
另一边,常春春跟着燕颂出了逢春院。
金玉满堂在雪夜中簌簌晃动,燕颂走到桂花树下,在树影和月光间停下脚步,身影半明半暗,常春春看不清他的表情。
“当午。”燕颂唤道。
灰衣劲装的青年幽魅般落在燕颂身前,低眉捧手道:“主子。”
燕颂说:“自此刻起,你留在他身边。”
燕冬跟前并非无人可用,只是这些人都是听他的命令行事,不敢违背,譬如燕冬出门不让人跟着,他们就没人敢跟着。
当午是燕颂跟前最得力的暗卫之一,少在人前现身,是最坚硬的保命符之一,常春春却并不惊讶燕颂会将其派到小公子身边。
人有软肋,敞亮于世,唯有竭力保护。
当午明白这句话的份量,说:“属下誓死保护小公子。”
燕颂说:“去吧。”
当午衣袂飘飞,轻功极好,雪地里不曾留下他的半分脚印。
燕颂侧首望向山茶雪竹后的柳燕雕花窗,目光晦暗不明。
这人啊,还是得一直放在眼皮子底下才能放心,一口气也不能松,松了,就是把自己的心肝脾肺身家性命放到人家的刀剑口子上去,叫人戳个稀巴烂,悔恨莫及。他从前的些微放手原本是为了给燕冬喘气的自由,可如今看来,却也给了一些人找死的机会。
常春春请示:“世子,要从哪里查?”
燕颂的目光在雪幕间变得冰冷,“鱼家。”
嚎了!明天见[奶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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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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