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太的首饰多过钱财，陈生趁着夜色跑，可天亮了又该怎的办？
他一个大男人，总不能头戴珍珠网纱面罩，左手堆红蓝宝石指环，右手挂镶金翡翠镯的。
那也太不像样，早晚要叫人报给督署。
可没有身份，陈生甚至连公然去典当行押首饰换钱都不敢。
他手上没多少钱，又是享惯了福的，怎么真的肯去做苦活挣钱？
几乎走投无路的时候，陈生又想起了算卦占卜的老本行。
可还没等他六爻起卦，就被一个穿皮夹克，嘴里叼着烟的年轻男人拦了下来。
“你是走海路偷渡来的？”
陈生不敢招惹，点了点头。
那男人接着问：“生面孔，以前没见过，知道这儿是谁的地界吗？”
听这语气，陈生心想坏事了，赶忙道：“大哥，我懂规矩……”
“哪儿来的规矩？”男人把烟一甩，上下扫了眼陈生，“你要演《人吓人》啊？”
《人吓人》，83年上映，由洪影帝和林影帝主演的香港恐怖电影，入围第三届香港电影金像奖。
陈生没听过，但他猜出来了。
左右是在讲他看上去像个茅山道士。
陈生猛地想起自己离开前正在修缮中的抱朴道院，转了转眼珠心思骤然又活络了起来。
听师父说，抱朴是全真道观，名气颇大。陈生实乃正一道士，但糊弄糊弄这小马仔还是手到擒来。
“我乃是江浙一带福天洞地中，于抱朴道院行过小受戒的皈依弟子。本正要加授《上清三洞五雷经箓》，升为正二品天师，那晓得被奸人暗害，被迫逃海求生。”
见男人似乎有些兴趣，陈生接着道：“你若不信，我可掐诀一算。”
“算吧”，那小马仔挑了挑眉：“算姻缘卦。”
“哥，想三个数字给我。”
马仔想了想：“4、6……7！”
陈生掐左手捏小六壬，从食指指根处，大安起正月，月上起日，日上起时。
归位速喜。
“恭喜哥，速喜喜来临”，陈生陪笑：“人即至时，五行属火，方位南方，临朱雀，谋事主三，六，九。有快速、喜庆，吉利之含义，指时机已到。”
没想到那马仔不笑反怒，伸手就朝着陈生的脑门打了一掌。
“你个扑街，想装神棍蒙老子，就尽捡着好话说是吧？”
陈生被打懵了，还没醒过神来就又被捏着衣领子揪了起来。
“老子正烦得很……”
陈生明白了过来，“哥、哥，别打，还没算完。”
月赤口、日赤口、时却是速喜。
陈生脑子转得飞快，“女仔家看不起你，所以不同意结婚，是也不是？”
那马仔愣了愣，把陈生放了下来，扬扬下巴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第一宫男主，归位赤口。赤口为白虎，乃伤人之金。
第二宫情感，仍为赤口，可指口舌纠纷。
第三宫，女主速喜，虽有美丽、喜庆之含义，但速喜属火，火性烈，仍可推为口舌诅咒或骂战。
陈生见此人一副古惑仔打扮，心里就明白了个大概，”这里是□□的地盘，成日以枪械打斗搏命，女仔家里多半是近年来改了命，离了泥潭地便再看不起江湖人。”
马仔沉着脸不说话，陈生只能硬着头皮接着讲。
“哥心里烦，多半是因为与嫂子吵嘴，五行相生相克，赤口主金而速喜主火，火能克金。左右不会超过三天，事情便会迎来转圜。”
男人沉默了片刻，随后才再次开口道：“这一片是龙和堂的地盘，由我们卓大佬罩着。”
“梁杰，叫我阿杰就好了。”
陈生从善如流：“杰哥。”
“再往前走，就是九龙城寨了。”名叫梁杰的古惑仔又点了一支烟，随手甩了甩打火机，“你没有身份，但好在还有几分本领，要不要进城寨揾工？”
陈生问：“城寨和这里有何不同？”
梁杰没应，只是用力地吸了口烟，皱着眉问：“那小怡心里是怎想地？”
“哥，一天一事只得一卦”，陈生眨眼：“再算就不准了。”
见梁杰点头，陈生松了口气。
再叫他讲，他也讲不出更多来，左右就是些爱不爱、同不同意的车轮话。
两人就站在巷口吹风，陈生不敢问也不敢跑，只能默默祈求卓大佬赶紧催促小弟把烟抽完。
“我们大佬有意思在中环盖楼，现在还差个风水先生。”
梁杰掐了烟，朝陈生的方向瞥了眼，“想好了吗？是打算进城寨，还是进警署？”
陈生赶忙低下头，摸出从罗太那儿搜刮来的钱财准备统统上供。
可梁杰只嗤笑一声摆了摆手，“收回去吧，我不是说了？哪儿来的破规矩。”
陈生的脑子这才转过了弯来，大约是那位卓大佬下令，不许手下的马仔随意收取保护费。
他将明晃晃地钞票塞了回去，转头摸出一条颗颗超过15毫米的南洋白珠项链。
“博怡小姐一笑，权当感激杰哥好心引荐我见大佬的一点点心意。”
梁杰接过珍珠项链左右看了看，满意一笑，“是好东西，放心，我记着呢。”
时值1983年，陈生跟着古惑仔梁杰第一次踏进阴云笼罩的九龙城寨。
贫民窟，陈生就长在贫民窟里，可他仍从未见过此番景象。
整个城寨像只四四方方的笼子。
层层叠叠的，钢筋水泥筑成，棺材般的盒子不断向上垒去，如同一座魔塔般扎进了已经繁华如童话的香港九龙城区中。
“这里是香港，也算不得香港”，梁杰说，“英国人不管这儿，大陆人也管不了，这是清军的土地。”
在许久之后，陈生才逐渐知道，这里原来是当年打仗时大清国不愿给出去的一小块土地。
由于战争胜负更替，几番轮转后已无法划分主权，因而成了个恶名远扬的“三不管”的地界，长出了数不清的赌场、鸡窦、无证诊所、狗肉餐馆等等……
主持大局的则是帮会社团和自治组织，两方以一种颇微妙的平衡相敬如宾，多年来倒也相安无事。
可这时的陈生还没从城寨中摸爬滚打出三分名头来，看着连半点月色也渗不进来的钢铁囚笼，心里只觉得害怕。
师父说，不论是咒还是煞，如果术士惧了一分便输了十分，再想用多高明的技法来镇压都难成。
陈生没做过术士，可行骗江湖多年，他也早已将这句法门谙熟于心。
就算吓得腿发颤，脸上也能照常挂笑。
“到了。”
梁杰停了下来，抱着包袱细软的陈生一顿，随即抬头望见“龙和总公司”几个大字。
陈生记得，梁杰同他说，这一片是龙和堂的地盘。
龙和总公司，说是公司，但多半就是古惑仔们集会分红的门头。
揣着惴惴不安的心，陈生喉结滚了滚，推开门朝公司里走去。
“豹哥！大佬！”
梁杰朝门内喊：“有个大陆来的什么……什么道长？”
他说着用手肘撞了撞陈生。
陈生立刻会意：“浙江人陈生，抱朴道院正二品天师，逃难来到香港，恳请卓大佬关照。”
他说着，偷偷抬眼打量了一瞬上座两人。
坐着的男人大约三四十岁模样，眉眼深邃鼻梁高挺，看着不似南岛人长相，气质温润却不怒自威。
另一个人站着，身形颇为高大，阴沉着脸似地狱煞鬼，右臂后大朵的牡丹花案纹身，背后则是一只弓背獠牙的猎豹。
不用猜，坐着的是大佬，站着的则是被称为豹哥的江湖人士。
陈生惊讶，梁杰口中那位卓大佬，竟是这么个书生模样。
上座的卓大佬问：“在大陆上过学吗？”
陈生眼珠滴溜溜地转，猛地想起了自己从前跟过的某位富家小姐是从英格兰留洋回来的，学金融。
为了和小姐多谈上两句哄她花钱，陈生曾给自己编过个会计的身份，因此也费心思学了些做账的功夫。
于是他张嘴便是满口天花乱坠的胡诌。
“上过学，从小在道观长大，师父善心资助我留洋读书，学过一点打算盘的功课，回来后还准备接着学道……”
唰——
话音未落，一把开了刃的砍刀就横在了他的脖颈前。
胆大包天的大骗子陈生还从未离“死”近到如此地步过！
□□……
猛地被迫抬起脸，豆大的冷汗顺着陈生的额角滑落，和颈项上细如线的血丝混在一起，随着急凑的呼吸上下浮动。
他从前只听人说过，江浙一带有个姓虞的老板常干这些提砍刀杀人越货的事。
真被人用闪着银光的刃尖掐住喉管的时候，陈生想要后悔都觉得已经晚了太多。
“小子，大佬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豹哥说着向下压了压刀刃，陈生半点都不敢动，连惧不惧的话都忘了个干净，差点直接掉下泪来。
“阿豹”，此时卓大佬突然发话：“我先前已经同你讲过几多次？”
见手下收回刀刃，又转过脸看向陈生，呼吸微妙地滞了滞：“后生仔，几多岁了？”
“二十一”，陈生这下学得乖了，半个字也不敢多。
他嫩皮细肉的，脖子上刚被划了条血痕，火辣辣地疼，连口水也不敢咽。
卓大佬似乎有些惊讶，“跟阿豹手下这孩子差不多年纪？”
梁杰见机凑上前去，“大佬，我姓梁，他们都叫我小阿杰。”
“扑街仔，这里有你说话的份？”豹哥提着刀柄就往梁杰的后背上抽，半点没有收手，却也同样没往要害上打。
“阿豹！”卓大佬揉了揉太阳穴，“带着你的马仔出去。”
“可是，大佬……”
主位的男人没再说话，可阿豹却蓦地收了声，“我明白了，大佬。”
随后，梁杰便跟着阿豹离开了龙和总公司。
偌大的办公室里，只剩下了大佬和陈生两人。
陈生上下乱窜的心，这下直接被拉到了嗓子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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