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云湛之前，越长明最开始计划好的，是想办法让沈家交代五年前他们的商队为何会经过越家村外的扶临镇，最好让沈家的家主亲自给自己一个结果。
如果对方不愿意配合，他不介意让那位沈家家主吃点苦头。
但抵达云湛城的第一天，越长明稍微修改了计划，他决定先和那位深受百姓爱戴的沈家家主坐下，请求对方帮自己调查。
——如果对方可以被自己用言语说动的话。
恰好对方会亲临三日后他为其独子招募习武师傅的比武大赛，越长明暂定届时在行动，也就免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虽然他并不怕麻烦。
甚至，他还曾经为了找那个人，主动掺和进了很多麻烦之中。
他这是给那位让百姓为其打抱不平的沈家家主应有的尊重。
毕竟，能有一位勤政爱民的掌权人，对云湛的百姓而言，是一件好事。
追踪红眼狐那伙人行踪的五年里，他每到一个城镇，除了夜里必要的休息，其他的时间，越长明都会去当地最热闹人最多的集市，也不买东西，就这么一直走到闭市宵禁。
不为别的，他只是想，增加自己遇到那个人的可能。
哪怕那个人可能早已不在世上。
红眼狐那伙人行迹诡秘，极少往大城镇跑，也因此，哪怕越长明已经走过天南海北，却偏偏从没来过这名气赫赫的云湛。
云湛不愧为为天下第一城，其繁华程度是其他郡的主城难以望及项背的程度，小贩兜售的很多东西，是别的地方听都没听过的，很多路人的行事作风和生活方式也远比小地方要开放得多。
但越长明没想到这儿的乞儿乞讨是方式也与时俱进，竟能直接抱着人大腿，开口就喊爹爹。
见过大风大浪的越长明也不由愣了一瞬。
看着腿上缠着的满脸黑的萝卜头，细胳膊细腿，越长明怕自己稍微一动，对方就会被自己弄伤，只好任其先抱着，低头尝试解释：
“我不是你——”
声音戛然而止。
望着眼前这双，几乎与他梦中也让他神魂颠倒，不愿醒来的一模一样的眼，这一刻，越长明几乎忘了自己该如何呼吸。
太像了，像到几乎可以说除了尺寸略小外，其余每一处皆是一比一复刻……
可马上，这双眼的小主人就像被吓到般猛地闪开了。
越长明也大梦初醒。
“你不是我爹——”
发现自己认错人，而且对方还在看到自己时，露出一副失了魂的模样，阿愚吓得立马撒了手，连连后退。
可还不等他退后要逃，身后被猛地一空，瞬间四脚朝天摔倒在地，耳边尽是惊恐呼声和急促如雷的马蹄声。
可下一瞬，他眼前就一阵天旋地转，那让人安心的木质香将他牢牢包裹，保护起来。
等阿愚缓过来，发现自己此刻正趴在那被他认错的男人怀里，巨大的安全感将他严严实实地包住。
三匹骏马则已从他们眼前急驰而过，只留下一片飞扬尘土和骂声。
“没事吧？”
惊魂未定的阿愚在听到这三个字的刹那，胸腔里失控乱窜般狂跳着的心像是一下子被一只宽大温暖的手轻轻安抚住了。
阿愚愣愣抬起头，映入他眼帘的，是一阵硬朗，五官还带了点粗犷的脸。
但奇怪的是，阿愚不仅一点儿也不怕对方，还有种受了委屈后终于找到可以依靠哭诉的人的鼻酸感。
这种感觉，阿愚以前只在他的爹爹面前有过，但一想到他爹爹已整日操劳，自己怎么还能再给他添麻烦，便每次都强行把这种感觉压下去，就和上次他被三曾祖父的外孙撒野泼水，他却求沈明月不要告诉他爹爹的那次一样。
可现在，面对眼前这个陌生男人，阿愚心头的这种委屈感竟在无法被压抑，瞬间如大洪泄堤般从他眼眶喉咙里涌了出来，“呜啊…呜啊……！”
而原本还心中惊叹这小乞丐马蹄遇险还不怕的越长明就看到阿愚突然崩溃大哭，先是一呆，再马上，就是手足无措。
他没有带孩子的经验，记忆里唯一和阿愚这个年龄的孩子有接触的，还是当年他在越家村被那帮孩子隔着河岸拿石头砸的时候。
而现在，他既不知道怀里的这个小乞丐身份，也不知道他为何而哭，更是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止住他的哭声。
阿愚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在一个不认识的陌生男人怀里哭得这么无法自拔，可闻着对方身上那让他无比想要亲近的木质气味，再加上被那人用有力温暖的双臂牢牢抱在怀中，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只想将自己身体里积压的委屈伤心情绪全部倒出来。
阿愚的哭声瞬间将周围路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再加上其中有人之前听阿愚喊越长明爹爹，两人眉宇间也的确有几分相似，便开口催促越长明：“你这个当爹的怎么回事，刚刚孩子差点出意外，现在他又被吓成这样，你还不快哄哄？”
“我不——”
越长明想要解释，可望着眼前孩子这双哭起来愈发与那个人惊人相像的泪眸，他鬼使神差抿了下唇，没有否认，而是抬起手，轻轻给他擦眼泪。
越长明甚至担心自己手指的茧子会弄疼这孩子娇嫩的肌肤，手上小心又小心，动作比他当初替人护送稀世罕见的海珠还要轻柔，嘴上有些笨拙地低声哄道：
“别哭了…没事的……”
听着男人的声音，阿愚心中原本四散的情绪像被什么网住，再轻柔拢住团起来，哭声渐渐低了下来。
此刻的他也不知道原因，闻着男人身上让他想要亲近的气味，就不自觉往他怀里趴了过去，还伸出两条短短的胳膊，搭住男人的脖子。
而越长明看着贴在他胸膛上抽搭鼻涕，像是已经完全依靠他了般的阿愚，也呆了下，再然后微微皱起眉。
他不明白这个孩子突然如此信任自己的原因。
而抱着这孩子的时候，越长明也发现了他有些特别的地方。
虽说这孩子脸上脏乎乎的，身上的衣服也很旧，可皮肤却很嫩，眼睛里也透着不谙世事的天真烂漫，一点儿也不像吃不饱穿不暖的乞儿，反倒像是泡在浓浓的爱里长大的。
想来应该是谁家走丢的孩子。
越长明心里思付，那他直接将孩子随便丢下也不太好，毕竟云湛城里最近几天来了太多的江湖人士。
尤其是，他不想这个孩子的这双和那个人极像的眼睛会遇到什么伤害。
他便就这么抱住阿愚往回走。
而先前还害怕自己会死掉，再也见不到他最爱的爹爹的阿愚，此刻贴着男人的胸膛，听着那人胸腔里有规律沉闷的心跳声，他莫名觉得不害怕了，好像这个男人的怀抱有某种魔力一样，只要他躲在里面，就永远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也一定能再见到他最爱的爹爹。
然而，这种安宁的感觉突然就被强行中断了。
——他被那有力的双臂放下了。
“你自己进到那门里去。”
越长明收回指向衙门的手，再看向眼前只呆呆望着他的阿愚，以为他不懂，便详细说：“你和里面的人说你走丢找不到家了，他们会帮你的，我就不进去了。”
他的身份不方便进衙门中去，便也只能将人送到这里了。
说完，他就转身离开。
可走了几步路，越长明心有所感，转身回头，就在拐角墙边，再次看到了那双澄亮如星的眼。
越长明重重呼出一口气，然后伸出手。
“来吧，我带你去找你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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