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腊月时节的温暖是上天仁德的赏赐,酉时,柔和的光线悄然转冷再压不住雪化时的寒,卫悬祎一脚踏进释卷楼,冷热交替,满脑子想的还是气质清绝的夫子。
夫子棋艺出神入化,低首抬眉淡然落子,杀得她几欲崩溃羞走,这样信手拈来的本事,至少该是棋道八品。而夫子书房墙壁挂有不知年代的字画,书画一道的造诣应也不逊棋道。
她是不是班门弄斧了?夫子万一看不上她的画怎么办?
一楼手谈室,棋局关键处,谢绪心生明悟地瞥向门口,很快捕捉到一道侧影——绯袍明媚,姿容貌美,不是他的小舍友又是谁?
他招手喊了声,卫悬祎满腹纠结被打断,眸子映着疑惑,不急不缓地迈进手谈室,进去后才发现半数的同窗兴致勃勃围在棋盘。
温勉一派洒脱不羁的世家风度,面含笑意,“十一郎这是不肯认输了?”
谢绪瞪他,“输什么输,还没到最后,鹿死谁手犹未知!”
他语气激昂,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一局他输定了,可少年意气谁愿轻易服输?殊死一搏也在情理之中。
卫悬祎压着步子走过去,喊了声“谢兄”,扭头和同窗打招呼。
谢绪眼睛蒙了浅淡血丝,一边暗骂温勉棋风凛冽斩尽杀绝,一边不甘心服软,有心找外援,可崔家三兄弟纯粹损友,巴不得在旁看他热闹,他咬咬牙,“未知小郎棋艺如何?”
啧!简直哪壶不开提哪壶。她刚在涟青居被夫子‘杀’得胆颤腿软,往日傲气一挫再挫,哪还敢觍着脸说一声“尚可”?
她课上怔神,午后前往梅林‘约会’,此举夫子虽未多言,却用实际行动向她证明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而知无涯,骄纵之气要不得。
她眼底浮现一抹心虚之色,谢绪顿生一股‘天要亡我’的绝望,难道他真要做温勉三天仆从?温勉拐弯抹角诱他下场,可不就是在这等着他吗?
看他额头冒出冷汗,卫悬祎视线转向黑白错落的棋盘,唇微抿,“黑子想要反败为胜,也不是不可能。”
“欸?真能反败为胜?”谢绪当即起身,指着他人比花娇的小舍友,“外援!”
同学间对弈找外援算不得什么,必输之局找了外援,赢则抵消赌约,输了外援一方惩罚加倍。谢绪搓搓手,“小郎,哥哥这次可全靠你了,赢了,以后哥哥什么都听你的!”
糊里糊涂被推到温勉对面,来都来了卫悬祎只能端然坐下。
围观的学子起了兴致,谢绪这方明显是死局,破局都难,遑论反败为胜?
温勉五天前有幸跻身棋道四品,正是手痒想和人切磋的阶段,听到卫小郎‘口出狂言’,他不怒反喜,怕吓到这位小同窗,遂缓和声色,“小郎若能赢了这局棋,哥哥送你折柳先生的《冬游图》。”
“哎呀,折柳先生又有新作了?”卫悬祎眼睛发亮。
四围的学子们也跟着惊叹,看着温勉的神色发现隐晦变化,温同窗好大手笔,这是自信不会输,还是欲诚心结交卫小郎?
温勉两者都有。哪怕赢了,他也打算投其所好送出这幅花了大价钱拍下的《冬游图》,借此稳固和卫小同窗的交情。
先前寝舍一事致人受伤,卫小郎大度,然他不愿他们的友情存在半丝裂缝。卫小郎合他眼缘,只缘一字,万金难求。
卫悬祎眉眼弯弯,“好!”
两刻钟后。
谢绪大笑着推开寝舍门,“痛快,痛快啊!小郎棋道师承何人?这次哥哥颜面能保住,多亏你出手相助,大恩大德,全记心里了!
“你今日赢了温勉,哈哈,明天后天,往后七天估计难得清闲了,不过没关系,你若不愿,谁敢逼你下场,先过哥哥这关!”
他胸膛拍得砰砰响,卫悬祎怀抱赢来的《冬游图》喜上眉梢。
她琴棋书画都是阿娘所教,然而赢了温勉的那局,是她从夫子那里学来的。她用夫子‘杀’她的棋招‘杀’了温同窗,只要想到温勉最后欲言又止看她的表情,嘿嘿,她就好想大笑三声。
“想邀我下场也容易。”她爱惜地将画卷展开,反复欣赏,微笑:“但凡有折柳先生大作,莫说下场斗棋,下河捞鱼都成。”
“哈哈哈哈,下河捞鱼……”谢绪捂着肚子笑倒在榻。
阿娘尤爱收藏名画,最近更偏爱折柳先生的画作,想到再过几日便可返家她就能将《冬游图》献给阿娘,卫悬祎忍不住垂眸,她在书院求学,不知阿娘过得可好?
……
夜深人静,妇人推窗,风从外面吹进来,吹乱一头飘逸秀发。冷风侵衣她浑然不觉,一双美目携满浓沉深厚的思念仰望苍穹。
星辰点缀,她似是在看天,又似透过天,思想目力难及的幽密角落。静静看了片刻,美目轻转,敛眉看向夜色中书院的方向。
她最爱的孩子就在那。
若可以,她愿用性命换她一世顺遂,百年无忧。
……
卯时,星辉未灭,书院钟声敲响。
卫小郎打着哈欠从被衾爬出来,呆愣片时,点亮烛火,手脚麻利地穿衣。衣服穿得齐整,下榻绕过隔挡的屏风,她的好舍友头埋在被子下面呼呼睡大觉。
她笑了声,“谢兄,该起了。”
钟声不绝扰人清梦,谢绪不情不愿探出脑袋,意识还未醒,嘴比脑子快,“喊什么谢兄,要喊十一哥!”
谢家子弟众多,他为嫡子,年十四,排行十一,是谢家最为得宠的幼子。
这是那日梅林郑嫣亲口讲给她的,不仅提到他,还有温勉、崔家三兄弟、甲班其他世家出身的同窗。
郑姐姐如数家珍,当是猜到了她寒门出身,存心提点。这份心意她领了,她所说的她也一字不差记在心头。
她从善如流,“十一哥,再不起,早课就要迟了。”
谢绪听得通体舒泰,“起起起,小郎再喊声‘十一哥’?”
卫悬祎很是无语,没理他,撑着细短的两条腿拐进专属自己的洗浴室。门栓嗒地一声落下来,眼睛不可抑制地泛红,她夜里梦见阿娘了。统共来书院三天了,她好想阿娘。
小孩子的想念赤诚热烈,擦去眼角泪痕,在洗浴室呆了两刻钟,方一身清洁精神焕发地走出来。
槿川和其他书院不同,这不同体现在方方面面。譬如开学礼,是在进学三日后的今天。
书院给出三天时间方便学子彼此熟识进一步了解槿川,提高对书院的认同感、归宿感,以此为基础,参加开学礼才更能感知八百年来继承延续的槿川之魂。
槿川之魂,恰是帝国之魂——忠、勇、仁、礼、智!大无畏继往开来掀开人类新篇章的胸襟气魄!
一夜睡醒,书院堆在角落的积雪被铲除,冗道两侧松柏傲然挺拔,偌大的中心广场,天地玄黄四院千名学子整衣肃容依着队列站在高大院碑前,聆听院长训话。
年过半百的院长头戴玉冠,褒衣博带,院长袍迎风鼓动,其人精神矍铄,双目炯炯,站在他两侧的,皆为书院夫子,亦是盛装出席,俊逸翩然。
按照个头来排,卫悬祎恰好排在队伍首列,不费吹灰地从一水‘绿叶’里寻觅到凛然绽放的‘红花’。
说是红花也不合适,夫子眼神太平静了,于平静处迸发出的庄严气势使她不像一朵花,世间没有任何一朵花能比拟夫子的卓然风姿。
那像什么呢?
像一把刀,凛锋欲出鞘的刀。
欲斩断山泉,斩灭风雪,斩得天地煌然世道清明人心归静的薄刀。
卫悬祎笃定想着,没防备夫子陡然斜望过来的眼神,视线猝然撞上,她心中一凛,为夫子气势所迫险些倒退一步。
恍惚看清她心底惧意,夫子清淡淡地移开视线,卫悬祎继而一窘,从来没有过的窘。
偷看夫子,且被夫子一道眼神吓退的行径,教她再不敢关注旁的,一心一意聆听院长大人教诲,聆听书院传承八百年的辉煌史。
裴郁一心二用,耳边回荡院长慷慨之词,心里回放那孩子的一举一动。细微之处在脑海慢悠悠转开,内心深处的那个她笑得有点促狭,这孩子胆子如此小,耍赖喂她的胆气哪去了?
“……槿川立世八百年,你们眼前的院碑,建院之初曾被称为‘启智碑’、‘铭志碑’、‘厚思碑’、‘源流碑’,启学子之智,明心铭志,以厚德载物,以思想源远流长。
“但最后它还是被一代代的前人称为院碑,是院碑,也是八百年来古圣先贤留下的丰碑。
“院碑有很多名字,又没有名字。要看你们如何去理解,如何做出抉择。凡进书院者无一不是当代优秀之辈,我问你们,决定我们走多远的,是双足吗?”
“不是!”
青春热血的少年们热情大胆地回应他们的院长。
院长微微一笑,“人命有终时,而思想不绝。我恳切希望,在之后每天路过这座院碑时你们能扪心自问,想成为怎样于后世有益的人,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不能容忍什么。
思想决定高度,胸襟气魄决定路的宽度,以智慧为剑,以年华为笔,以热血为墨,书写属于自己的人生。生命因思想璀璨,帝国因你们璀璨!”
他抬起手臂,掌心放在左胸上方,阖首朝院碑行礼,“敬书院,敬帝国。敬思想长河永垂不朽之英灵。”
先人用青春用热血为槿川赋予了强大魂魄,一代代的传承需要一代代的发奋图强,而今传承创新的责任落在每位槿川学子的肩头,这是从上代人手上郑重接过的使命。
卫悬祎眼里焰火噌得燃起,随众人抬起右手稳稳当当按在心口:“敬书院,敬帝国,敬思想长河永垂不朽之英灵。”
千人呐喊飘荡云霄,院长手臂低垂,笑容和煦。作为全院夫子代表的裴郁接到示意,上前一步。
莽撞激荡的热血因她逡巡而过的视线快速恢复冷静,中心广场鸦雀无声。
她露出一个极轻极淡甚至不算笑的笑,看得所有人失神着迷。
华服随风而动,裴夫子风采灼然,“传道、授业、解惑,师之本分也。持君子之节,尔等不负正道苍苍,一日为师,终生……不弃!”
终生,不弃啊。卫悬祎傻兮兮愣在那,为夫子气度深深折服。
须臾,人群呼声如潮——“吾等不负槿川,不负师长,不负正道苍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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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书院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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