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其罪五十二 · 怨忿(一)

京城的天气益发寒凉,将日子推到中秋节前。鸿胪寺的两个断丞不得不怀着极为忐忑的心情,备了些薄礼前往忠义侯府,为的是给仍袭有爵位的裴钧送去宫里中秋夜宴的帖子。

他们被家丁迎入侯府前堂,但见那满府丧白果如传闻,和尚道士念经做法,丫头婆子鬼哭狼嚎,咒符香灰漫天飘洒,没坐一会儿就背脊发冷,鸡皮疙瘩都生出来,便片刻不敢久留,很快就从中逃了出来,又不无心悸地要去往蔡太师府上送帖,心里直是哭天喊地,只望这同是休沐颐养的太师府上能比之稍稍吉利一点儿。

而天凉下后,忠义侯府中为裴钧养伤,似乎用炭更急,这日竟又遣了一些恩赏的券历,让家仆拿着往内务府中再请了一次银骨炭。只是相比于上次,这次请的炭倒少了许多。

府官太监心底盘算,这或然还不够一月之用,便客客气气地同那家仆说,裴大人过去对府库小的们都多有照拂,眼下也要入冬了,天儿也更凉,裴大人若券历不够了,又想多请些炭,他们可先记着例额,预支一些给忠义侯府送去,待他日有了新的券历,侯府再送还回来就是。

可那家仆却连连谢绝,支支吾吾地说,侯府里恩赏券历倒有的是,要是用得着,便往后再取。说完,领了炭,那家仆便慌慌抬担告辞。

府官太监起初还没太在意,半晌却是回过味来:马上就过冬了,京中各府的公卿大人们,谁会用不着银骨炭啊?除非……

想到此他大惊失色,连忙将事情报给了胡黎。

此事很快传出内务府去,趁着中秋节宴的热闹劲传遍了朝野,在宴盛之时,更是传到了皇帝姜湛的耳朵里。

在胡黎尽可能委婉的转述之后,姜湛颤睫一想,蓦然回头盯着他,启唇多时,才出声问道:“你的意思是……裴钧可能活不到入冬了?”

丝竹管弦陡然声起,飞华殿中,公卿百官端着御酿,正起身来向他这个御座高台之上的天子朝贺万岁,可他怔忡之间垂眼看去,眼见就连张岭和蔡延这两个老物都抱病前来赴宴了,那六部堂官之中,却独空裴钧一座。

霎时,殿内一根根高柱直似金丝笼杆把他困于此间,他竟对万物都生出一阵不切实际之感——

那人来,那人走,拉起他,放了他,这当中物换星移六七年,明堂之上,到底又有什么变了?

竟似寒夜梦一场。

去岁礼部的中秋辞表还挂在这大殿的偏阁里,那落款落印笔笔是谁他尚记得清楚,可今秋做辞表的新晋侍郎是何人呢?他连名字都还叫不出来。

他听闻那日午门廷杖时,裴钧曾摘下乌纱官帽对之一叩,朝中不曾有人解其何意,可如今想来,那一叩或然是叩断了他君臣二人死生纠缠,而那“临刑再拜”,也许更是最后拜别。

裴钧是死也不再做他的臣了。

可他却还是那个傀儡,困在这锦绣地狱的牢笼里,只待被千百人手再引绳牵起。

就在这时,黄门侍郎从殿外匆匆跑进来,高声呼喝:“启禀皇上,南地捷报!南地捷报!”

满殿人声忽地一沸,本就举杯站起的公卿百官顿时都看向奔至御前的黄门侍郎,只见他匆匆跪地,极为激动地将手中折子高举起来:

“值此盛宴佳节,晋王自南地发来战事捷报和中秋贺表!臣不敢耽搁,一接到便呈来御前了!”

“捷报”“贺表”都是极好的字眼,叫殿中因近来政局而阴郁日久的人们都为之一振,交头接耳间,司礼监的很快将折子接过来,在姜湛不无不可的示意下,小太监捧着那折子速速翻开,高声念起来,说是晋王已破了雁翎关叛将韩太清之围,于平古原诛灭了以其为首的十二名叛军将领,并乘胜追击,在叛军南逃过江之前,生擒了那反贼李偲,本欲拷问他南地余孽部从何在,岂知那李偲却不堪受降,眼见被围堵无路可退,癫狂之下,已在江畔挥刀自刎。

晋王在贺表中说:“为奏此捷报,遥颂圣明,特备下中秋大礼一份,随表送至。”

而司礼监的一边念表,一方扣锁严密的红花木箱也果真被几个宫人合力抬上了殿来。

胡黎招了招手,让他们打开木箱,竟见那木箱之中还有许多个木匣。

待宫人一一将那木箱之中的木匣取出,众人不由都抬手去数,数出共有十三个木匣,罗列御前,个个皆是一尺见方的大小。

——红珊瑚?夜明珠?

——是玛瑙琥珀,还是蜜蜡玉瓶?

殿中人心情松快,好奇那匣中何物,正想要起哄将匣子打开来瞧瞧,可这时,他们却忽地闻到一股阴臭败烂的血腥气味,从那些木匣中幽幽溢出。

周遭女眷登时捂鼻倒退,惊惶相觑间,公卿百官与堂上姜湛也瞠目盯着这十三个冷冰冰的匣子,人人冷汗自背脊而起。

殿内丝竹仍奏,在座鸦雀无声。

没有人敢打开那些匣子。

司礼监的小太监原本正响亮地读着捷报,读到此时,也忽然一顿,为难地看向姜湛身旁的胡黎,似乎是有些不敢念下去了。

姜湛从御座上站起身来,面色早已铁青:“念啊。他将这十三颗人头都送到朕的中秋夜宴上了,区区字表,又能骇人到什么地步?给朕念!”

一室寂然中,小太监吞了吞口水,只好继续道:“晋王爷这奏报中写……眼下叛军将领虽则诛灭,却仍有余孽部队在大江南岸,盘踞梧州四地。奏报传来之时,晋王已招降韩太清旧属守关军,共计三千三百五十一人,暂编为降兵营,要他们戴罪立功,随平叛军一同南下渡江,清剿余匪。只、只是……王爷说,一出南岭府境,就听到道中童谣,唱、唱的是……”

“出南门,出南门,出了南门,人食人。人食人,人食人,大蛟入水,尽亡魂。朝为芩,夕作垠,百姓辛,何骎骎?一政新来,一政新,你煮盐来,你作兵。父母官死,民不兴,血书未冷,昏臣宁!佃租犹未尽,皇粮交不清,且往更南去,坟草化蝇营!”

小太监的声音又尖又细,读得是又惊又怕,叫这字字句句夹杂着愈发浓臭、愈发悚然的血腥气味,恍若刀枪棍棒一般劈砍在这富贵堂皇的大殿之上,似要打碎那瓷盘玉盏,扫尽那玉馔珍馐,撕裂这金银绫罗。

——区区字表,能骇人到什么地步?

竟字字都是死人白骨。

姜湛扶着桌角一摇,直觉芒刺在背,后颈发凉。

由此,中秋夜宴行不下去,皇亲百官都被请退,偌大的飞华殿上,徒剩蔡张薛与诸阁臣。

十三个木匣已匆匆撤走,晋王的贺表折子被摔在地上,姜湛没有再坐下,反而是走下御阶,垂眼盯着那贺表上挺秀有力的软毫墨字,在满殿残羹冷炙中,低声问向他身后的众臣:

“晋王传回这个是什么意思?是示威?他这是要告诉朕,是朕做错了……才有了这场战事?是朕做错了,才死了南地那么些人?他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朕的国宴上耍威风!”

赵太保忍不住站起来:“皇上,晋王或许是因眼见南地惨况,心忧社稷,这才如实上奏。后文也有请旨赈灾之说——”

“赈灾?”姜湛袍摆下的龙靴踩过那贺表折子,不无嫌恶地垂下眼,“赈什么灾?”

赵太保神容一凝:“回禀皇上,当然是赈饥灾、涝灾,田地荒芜之灾。”

“就非要现在赈?”姜湛回身喝问,“难道南地千百年来,只有我朝有灾吗?千百年都有灾,那千百年都是怎么过的?千百年都过来了,偏偏如今却要造反!造了反,还想要朕赏他们吃食?做梦!分明是他晋王要借此收买人心,却想从朝廷手里抠银子!他好端端放着韩太清的叛军不屠尽,招降三千多人,还有闲工夫赈灾?朕看他是想笼络了这些造反的村夫一道杀回京城,掀了朕的龙椅,砍了朕的脑袋!”

“皇上!皇上不必忧心如此。”蔡延的声音响起,衰老而嘶哑道,“咱们不给晋王派兵,他要往南再打仗,招降叛军或也是权宜之计。南地战事一日不平,他是无力抽身回京的……只是,这贺表中奏报的童谣,确是骇人听闻,传出去未免惑乱人心。臣以为,实况未尝有那般严重。所谓童谣,或然是晋王怀有不臣之阴谋,才托词为造势所作,此举……无非是想要危言耸听,让皇上受辱……”

姜湛冷笑:“那朕就由得他侮辱吗?若不是你们一再劝阻,朕早该把他杀了!何来他今日叫嚣!”

张岭扶着座椅站起:“皇上,平叛之事未尽,壑州军政未破,眼下塞北军内讧还未结果,臣还是那句话……杀晋王易,平军事难。眼下叛将主力已然剿灭,晋王声望正涨,我们虽不可杀晋王,却可下旨诏换平叛将领,让晋王先回京,待壑州官员清换一新,方可再行后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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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其罪五十二 · 怨忿(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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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公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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