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正,黄日西斜。孙世海在刑部结了一天的公事,拾掇好他那套宝贝茶具,吹熄了香烛从耳厢出来,便同几个主事一路,有说有笑地朝着停放在部院后堂的轿子走去。
几人正说着刚刚转入死囚班房的蔡岚如何安顿,路过廊角的时候一瞥眼,却见顶头上司张三还坐在案库里指点狱卒值夜。
主事几个告了声先行,孙世海却不免倚去门边搭话:“大人,不下工啊?”
门内的狱卒们得了要彻夜值守的令,怨声载道地从孙世海身旁走出了案库。张三从屋中椅子上站起身来,疲累的脸上没有神采,眼底却到底还是坚持:“总不能再出一次鼠患。”
孙世海听言,笑了一笑。
他袖起手正要说话,却见张三也经过了他走出案库,像是也要去牢房看看,这就与他有一段同路,他便也跟在张三身旁,想了想才道:“鼠患今晚是不会闹的。大人不如回去休息。明日还有早朝呢。”
他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让张三脚步一顿,回头看向他:“此言何意?”
这时孙世海已经走到自己的轿子旁边了,听这一问,竟像被问住似的,微微偏了偏头,低声喃喃一句:“啧,老裴那家伙倒猜得真对……”
说着他晃了晃脑袋,像是打消什么念头,接着捞起了自己的轿帘来,只平平笑道:“也罢,那就有劳大人值房坐堂了。大人若是待得晚,最好便就歇在部院里,别太劳累了。”
说完,他就躬身进了轿子,着轿夫起轿外行。
这仿佛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下工告退,可孙世海的句句言言,却似乎处处都透露着某种古怪。
张三孑然一影走进了后堂班房的入口,一股冰冷的预感和此间的阴翳一起笼罩在他身上,叫他的后颈泛起了寸寸寒意。他正想让狱卒再查一遍地漏的补缝填坑,却忽听一个苍老而又气若游丝的声音,就像从地底的鬼府传来一般,在他的身后响起:
“不料……到今日关头,愿护我儿的,竟是你啊……”
张三转过身去,见是蔡延由人扶着走了进来。
在看清蔡延的神容时,他不免愣了愣,只因此时的蔡延与他今日清晨才见过的蔡延一比,竟像是又老去了十岁。
刑部晦暗的班房前堂,此时像极了一个驳船的渡口,他和蔡延恍若孤舟,阴差阳错地漂泊而来,停在了这里,一老一少,一阴一阳,竟是为了全然不同的目的,在此煎熬着同一桩事情。
蔡延的眼窝深陷入脸庞之中,半阖的老目宛如深谷,转动的眼珠缓慢地对上了张三的目光,问了他一个似乎极不相干的问题:
“昔年你大哥,二哥……俱是清高,宁可休业耕读,退官著述,也不愿与我同立庙堂。三小子,你却为何愿意做官?”
张三未料他有此问,忪然静默了一时,干涸的嘴唇才慢慢开启:“我做官,不是为了立于庙堂,而是为了天下公正。”
“公正?”蔡延笑了,“既是为了公,为了正,朝中固守‘公正无争’的清流那么多,你为何偏偏拜了晋王为师?他是君王……他能教你什么公正?”
“师父不止教我公正。”听到师父的名字,张三微微抬起头来,“师父还教我见道。”
他看向蔡延,目光却像是穿过蔡延,看向了过往时光中的极深处,独独低语道:
“幼时,我随父亲去青云监问典借籍,恰遇师父从宫学过来捉拿贼人。人没有拿着,师父身旁便有人谏言,应当将所有监生一同连坐,这话却被师父喝止。那时,师父说,‘国政之稳,尚不足以酷刑慑人’。此言至今,我已谨记了十年,入班为臣之后,也时时以此警醒自己:修律做官,都当以世理为公,以心道为正。”
蔡延听来,似乎是明悟了:“原来你的表字,竟是这个意思……那你爹如今,一定叫你很失望了。”
叹息苦笑之下,他如此再审视着眼前的后生,倏地竟似多少年前的某一次临水自见一般,霎时生出了形秽之感,那水中之影便尽数破灭,徒剩眼前班房中腾生四散的烟尘。
张三问他:“太师可是来见蔡岚的?”
蔡延顿顿的点了头道:“劳张尚书……通融一下。”
张三垂头想了想,淡淡敛眉:“那,太师便随我来罢。”
牢狱的走道昏暗,耳边不绝冤枉呓语之声,叫蔡延越走,扶在他学生胳膊上的手指就越凉,直走到了一路的尽头处,才见前面的张三停下。
张三没有打开牢房的门来,只站去了一旁,示意蔡延就此探视。
蔡延颤巍巍地走上前去,见铁栅之后湿冷阴寒的草席之上蜷着个瘦削的人,那人身上的青衫玉簪被一个不剩地扒掉了,此时手脚都套着黑铁的镣铐,正裹着灰脏的囚服,瘫在角落中瑟瑟发抖。
“儿啊……”蔡延向他张开了嘴叫,“慕风,爹来瞧你了。”
他的声音极低,飘进了栅栏却好像扔下炮仗一样,叫那草席之上的人影顿时弹起,睁大了双眼匍匐过来,哗啦一声抓住牢门:“爹?爹!爹爹来救我吗……爹,儿子没写过……没写过啊!儿子冤、冤枉……呜呜呜救、救救我啊……爹,爹爹,救救我……”
他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伤痕,可那凹陷的眼眶和塌下的眼角,却再没了数月前登科及第时的春风得意。
曾经朱颜青鬓的五陵少年,眼下直似被生剥了周身筋骨,烂泥一样地委顿在父亲脚边,布满尘垢的白指极力从栅栏间探出,应是想拽住父亲银褂的袍摆,可却因镣铐的锁链卡在了栏间而无法再探,便只能颤抖着悬在地面之上,无力地前伸着,已是连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了:
“儿子没做过……爹!不是儿子写的……儿子冤枉啊……”
蔡延扶着牢门,慢慢地蹲下来,忍着揪心的绞痛,将他前伸的手握起来,连安抚声都化为嘶哑:“爹知道,知道……”
冤枉二字和求饶的话语,这三十年来曾有无数的人在蔡延面前说过,如今,他却是从自己儿子的嘴里再听到了。
他过去听说,当年高相廷眼见孟仁甫落狱,曾一夜之间急白了须发,尔后张岭目睹旧太子被废,曾熬红了双眼,彻夜跪过御书房,而裴子羽少时迎来先父染血衣冠的时候,也曾扶着昏厥的母亲跌跪在堂上。
那般种种,种种那般,或许直如他今日的苦痛。
所以如何能不恨呢?
“爹……爹!”蔡岚不断将父亲的双手拉向自己,眼中的恐惧仿若惊涛骇浪,吃吃地说道,“他!他说好巧,他说,好巧啊……”
蔡延皱眉:“我儿,谁说的?什么好巧?”
蔡岚懦懦痴癫地哭了起来,双眼涣散道:“钱……姓钱的说,这牢舍原是李偲住的……爹,他说是那个李偲住过的!”
恍若一道惊雷劈在蔡延头顶,叫他蹲下的腿脚一松,兀地跌坐在地上。
蔡岚继而又道:“听说那李偲,已是无头尸了……爹,他可会化鬼要了儿子的命去?!”
说着他已嚎啕起来:“爹啊,儿、儿子不想死……呜呜呜,爹爹您可是太师啊呜呜!您救救儿子,儿子不想死啊……”
他的哭嚎声仿似平地而起的狂风灌入蔡延耳中,叫蔡延双眼发直地盯着前方,却直如被浑天灭地的沙尘遮罩了起来,闷沉间猛地一咳,竟都不似要吐血,而仿若是要将皮骨之下的东西都吐出来一般——
好巧,好巧。
好巧啊!
他的儿子一个接一个罹难,没有哪一个是因真做过的罪而受罚,可这桩桩件件的结局和运道,却都是精准而狠毒地投在了他蔡家做过的恶孽之上。
是投在了他蔡延的恶孽上。
蔡延走出刑部的时候,暗黄的晚霞已泼在了天边,一轮欲坠的红珠挂在城墙角上,同他一样,老得像是要融化在这萧索的北风里。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
他在京城官场这锦绣金汤中沉浮了快四十年,几番溺溺,几番浮萍,如今已快七十岁了,本该是知天命的年纪,可他的儿子,却竟要一个不剩。
回到家中,静默的府中点燃了灯烛。他招来管事问:“宫里可传来新的消息?诗案的定谳奏呈了,皇上批了没有?”
管事的道:“还没有呢。相熟的公公倒也递信儿过来,说皇上晚饭后一直在御书房里,手上却没有批过单子,只是……好像一直在等什么奏报。”
蔡延冷然一笑:“看来是裴子羽还没交复任谢表……”
“是,咱们也问过了,忠义侯府是还没有谢表交去,可是……”管事压低了声音,“就一炷香前,听说裴大人递了一个签子要面圣,说是有十分要紧的东西,要呈给皇上瞧瞧。胡公公因想着,这百官上阙的事儿还没完,又恰好赶在了裴大人要复任的头一晚上,实在是怕他再生出什么事儿来,便暂且拦了一时,想让您给递个主意——看裴子羽那要紧的东西,是让他呈,还是不让他呈?”
蔡延思索间,管事的接着又道:“递信儿的公公还来了句准话,说裴大人不单是要自己面圣,那求见的签头上,还捎了个人呢。”
蔡延当即抬了头:“谁?”
管事的似乎也摸不着头脑,只学声道:“小的在官录上翻看过了,是平州同知,名叫吴启明的,如今正从岭南道来了京城,正好在今早那上阙的百官之中。”
“吴启明……”蔡延实在想不起这个人是谁了,而至于平洲,平洲近来并无何事。
想到这里,一股极为不祥的预感从蔡延的心底升起。
他疾步走到自己的北堂禅室中,从禅座侧旁的矮柜里取出了几册补满了注笺的卦象本来,在那些泛黄的纸头间仓促查找着,终于,他在标记了“肃宁元年春”的一页纸头上,找到了“吴启明”这个名字。
吴启明当年是作为高相廷的师弟被贬任的,贬任之前,他曾任制敕库库丞,而制敕库,是收贮皇帝诏令、制书的地方,制敕库的地仓更是立朝以来的大内秘档存放之处。
他忽而因此想到了什么,双眼骤瞪:等等,高相廷今日曾说了什么?
“杀你的天命,我已然送到。”
——天命……
——诏令?
蔡延扶着条桌走出禅室,苍然问了句:“现下什么时辰了?”
管事的忙说:“回老爷话,眼看着快到戌时了。”
戌时,是宫门落锁的时辰。落锁后的宫门,要直到翌日寅时才会开放,而明日的寅时,是有早朝的。
若是真有与朝务相关的东西呈上,裴子羽何故今日白日不呈、明日早朝不呈,偏偏要选在此时递签?
如此只能说明,他要递呈的东西根本与朝务无关,而偏选了此时入宫,便是要卡在宫门落锁的时刻,以防他人觐见搅扰。如此悄然隐秘,则证明……
想到此,一些回忆也从脑海中浮起,令蔡延白眉之下目色急转,终于露出绝望的阴狠:
“让胡黎拦住裴钧的签,今夜绝不能让他进宫。再取我的牙牌印信来……”
“备车,去禁护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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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其罪五十五 · 离间(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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