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前,张三眼见裴钧被赵太保拦下,便先行出殿在这方甬道里等裴钧出来,可还没等到裴钧的人影,倒先见钱海清抱着笏板跨出洞门。
二人照面一眼,钱海清顿住脚步,向后瞥了眼刚出大殿的自家师父,心下了然,便向张三说道:“你不必等了。我师父不会听你求情的。”
张三目色似冰,直唇一动:“谁要求情。”
钱海清笑了笑:“不求情,你等在这儿是要做什么?等我啊?”
张三没有心思应他的玩笑,避开眼,不再说话,钱海清却袖着笏板,迈了步子走到他近前:“你想说的无非那几句,又有什么好掰扯的?你不就是想和我师父论个谁对谁错吗?这问不劳我师父费神,我也能答你啊。”
张三不看他,眼睛只盯着对过的红墙:“怎么,你认为他是对的?”
钱海清踱到他面前,微微歪头对上他双眼,淡然一笑道:“王道平平,一以贯之,间有损益,不失其本。我本就是挖空了心思,只为拜得我师父学事,我自然坚信他是对的。”
张三迫不得已看向他,眼中虽衬着宫墙的艳色,目中却半分暖意也无,一字字反问道:“事事都对?”
钱海清扬起脸想了想,少时,眉头挑起来,出言竟是正色:“这么说来,倒还真有一事,我与师父看法不同。”
张三与他四目相对,见他没有笑了,那一双乌黑的眸子虽依旧澈亮,可平日里圆融亲善的朴桃脸上,此时却徒剩一抹玩味的凌然:
“我师父说你是凌云之才,我倒以为,他是看错你了。”
“钱思齐,管住你的臭嘴!”
身后传来一声冷喝,钱海清一惊回头,竟见是师父师叔们走了出来,心下顿叫不妙。一听方明珏笑着唤了他一声“桃儿”,他两步就蹿去躲在师叔身后,心惊之下,白着脸朝裴钧拱了拱手。
裴钧只瞪了他一眼,便领着众人继续外行。
张三见他竟真的不停,不免侧首看过去:“裴大人!”
可正如钱海清所说,裴钧对他的叫唤根本充耳不闻,这时已足下生风地走过了好几步,眼看就快要转过前方的拐角。
张三赤目一凝,追在后面再叫了一声,见他还是不停,便终于沉声一吼:
“裴子羽!!”
裴钧步子一顿,在甬道转角处停了下来,挑眉回头:
“裴子羽也是你能叫的?”
张三快步追上来,心气不平地提高声道:“那难道要叫你裴相,裴宰衡吗?”
闫玉亮听言,已经掩唇笑起来,方明珏也忍着笑往旁边让了让,倒是钱海清挡在裴钧身前,已然瞪向张三吼道:“张见一!我师父几次三番地护着你、让着你,你不领情就算了,在这儿蹬鼻子上脸算什么意思?!”
“他护着我?”张三冷笑一声,目光厉然落在裴钧的脸上,“他几次三番搅扰纲纪、几次三番地公报私仇!他用我不过像用一颗棋子,今日又何尝不是利用我来对付我父亲?!他能让谁?他已经独占龙台、剑指朝班,眼下谁人不是有求于他?他又还会跟何人相让?!”
说到这儿,他愤然逼近裴钧一步,朗声质问道:“裴大宰衡,裴相爷!难道这就是你的‘改天换地’吗?!”
他的声音如碎玉击石,引得经行的宫人惊惧回头。
裴钧皱着眉头盯着他神容,片息后是叹了口气,将右手上的扳指轻轻一转,干脆调回身子就接着朝外走。
“……”
张三一愣,全未料到他一言不答,这时正要再叫住他,却听他沉水似的音色顺由甬道传来,无喜无怒道:
“跟上,张见一。这里没人得空停下。”
说完他回头再瞥了钱海清一眼,眉宇之间却带上了愠色:“你也给我跟上。”
一行七人走出了宫门,时候约至巳时,经由兵部与皇城司重新列排的门戍正在交械换防。这些人大多已听说了朝中的变化,远远看见裴钧几人走来,也都识时务地靠边低了低头,裴钧便停下问得了这班卫长的名字,这才继续再往外走。
因有政事堂的名单要拟,李宝鑫一路与闫玉亮对谈走出,眼下就要去部衙盖令邀人,二人便先行一步。方明珏走在裴钧身旁核对完要议的几项账面,亟需去户部会同上司点册,便也道了声过午再见,只笑着看了张三一眼,揪着钱海清耳朵冲他低语一句,又拍拍他脸,这才挥手与几人别过。
钱海清听了这耳语之后,额角都渗出冷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捏着发寒的耳垂说不出话来,走在他一旁的张三就更是缄默如石,紧抿着薄唇一言不发。
孙世海眯眼淡笑着跟在张三身后,不作声地从张三后颈上摘下了一片飘落的黄叶,这时已随他们走到了街巷之中,恰是经过自己的马车,便顺道从车上取下件风袍,快步跟上给裴钧递来。
裴钧谢了他一声,接过风袍披在肩上,见是上好的双面紫绫,当即夸了句好料,眯起眼同他笑了句:“我可不还了啊。”
孙世海瞅了眼他一身血渍,也吊着眼梢摆了摆手:“还我我也不敢要了,你且留着穿吧。”
裴钧便似得逞似的开怀,笑着和他撞了撞肩,这时系着风袍的襟绳,才回头看了张三和钱海清一眼:“吵啊,二位少爷怎么不吵了?”
钱海清耷拉着脑袋不敢出声。张三倒是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可一路走来他已冷静了不少,心中的恼怒和愤慨虽仍在,但眼下到了这街巷坊间,耳边听来的再不是政事律令,他就算是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出来,这一时之间,也忽而不知要从何说起。
裴钧这时系好了襟绳,与孙世海一前一后继续往东走,走过几步才再发声了:“张尚书要是再不说话,没几步就要走去我府上了。你老爹才被我下了大狱,你却上赶着去我家登门,这传出去,你脸上只怕是挂不住啊。”
说完他回头瞥了张三一眼:“过了今日,我不止要斗你老爹,还要一个个地关了你大哥的律学堂子,收了你二哥多圈的民田,再往后,你要问什么我可就不好答你了,你心里的那些个为什么、怎么办,这世上恐怕也没人能答你。所以,你要问什么,就赶紧都问了,趁着眼下还有些工夫,我且看在你师父的面子上,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钱海清听了这话,眉毛都竖起来,青白着脸面瞪向张三,眸中几乎是带上了火。
张三察觉到他的目光,不免芒刺在背,即刻僵着脸向前快走了两步,终于走到了裴钧近旁,想了想,才在他身边冷声问道:“我父亲会如何?”
裴钧反问:“你期望如何?”
张三当即道:“大理寺定谳虽为失入,但并不是无律可依,也确然尚未酿成错刑。他即便有错,也不当受此重罚。”
裴钧听完,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行啊,那你就上折子抗辩。”
张三眉心一聚,看向他:“抗辩?可你不是要——”
“好了,张尚书抗辩了。”裴钧转头看了眼钱海清,“折子递到政事堂来,钱侍御会怎么做?”
钱海清指着自己一喜:“我吗?我可以说话了?”
“说说吧。”裴钧走在前面忍笑,“说完你再闭嘴。”
于是钱海清盯了张三一眼,正了正身子,捧笏答道:“我要参刑部徇私。张尚书罔顾朝纲,包庇父亲,也该罢免!”
裴钧的眼梢弯起来:“好,好。现在两个折子都递到我跟前儿,真是顺了我的意。我如愿以偿,罢免阿三,把老孙提上来做尚书,三法司里就拾掇出两个空座儿了,我想填谁就填谁。老孙,咱们填谁好?”
孙世海在张三身后快然抚掌:“下官举荐江北道提刑司崔林入京。他是推官出身,在地方做了七年按察,人可靠,政绩也可靠。”
“你师弟?”裴钧考虑了一下,倒也真的点头,“嗯,我看挺好。这样咱们就凑齐两桌马吊了,过年还能上梅六那儿斗鸡,再开一桌席来涮肉。他玩儿酒令吗?”
“我师弟行酒令可是这个。”孙世海连忙竖了个大拇指,“啊,到时候思齐作令官,咱们能玩儿到大天亮去。”
“这好啊,我奉陪!”
钱海清一听,眼睛都亮了,连忙凑到裴钧身边要接话,张三却即刻打断道:“裴大人!我问的是刑案,不是在同你玩笑!国事职位也不是儿戏,你怎能——”
“没人在和你开玩笑啊。”裴钧扬眉诧异道,“在朝为官,走一步,要看三步,退一步,要算百步。这就是你抗辩之后可能会发生的事儿,你难道都没想过吗?”
张三一怔,听他继而又道:“退一步说,你单以为诗案不公,单想着蔡岚的定谳有错,不止昨夜在部院里空守了一夜,怕我害他,到了今早,你都还想在朝会上撅我一把,一心只想保律法的公正。但你可曾想过,区区蔡岚而已,我若是只想害他,多的是法子,何至于要大费周章造出个诗案?蔡延打了思齐一耳光,我要只是想替学生出口恶气,上门把他打了就完事儿,为何非要请了一百多个肃宁旧臣来京上阙?我是吃多了闲的?”
说到这儿,他冲钱海清指了指街角的饼摊,见钱海清极不情愿地撅着个嘴去买饼子了,这才接着再看向张三说道:
“小阿三,人间世事如网,环环相套,走一步自有走一步的因由,退一步,也会有退一步的后果。就好比,我当初答应你师父让你入刑部的时候,你们只当我是为了我姐姐的案子,才和你爹妥协了一个票位,但于我而言,做出这个选择之后,最坏的情况却绝不止是我姐姐遭难。”
“那时我想,等我有朝一日真的拔除了蔡氏,大理寺空出来,三法司或许都会被你爹给控住。此事,朝班之中也许无人在意,但看在我眼里,那却是最糟最糟的境地。可最后,我还是选择答应了你师父,一是因为,他信你,而我信他,二是因为,我自认就算到此境地,也一定能想出办法破局。而今日,就是我破局的时候。”
“蔡岚的案子,你如果尽职驳复了,今日被罢免的就只有你爹,可你如果不驳复、选择继续和清流站在一起,那今日落马的就还会有你。御史台失察,就算这会波及到思齐,我也是可以摆弄郑浩山的,等你们的座儿一空出来,成千上万人磕着头都想要坐进去听我差遣,有了他们,我才懒得跟你们多费口舌……”
“那你为何要留下我?”张三冷冷问道,“若是顾虑后果,留了我在,你和师父想做的事,岂不是多了个变数?”
“我当然是这么想了,但你师父不这么想啊。他还不许我欺负你呢。”裴钧咧了咧嘴,神色不善地瞥了他一眼,“况且……立政事堂的时候,你不是表票了吗?”
张三目色一摇,怔怔看向他,不等再问,钱海清已买好了饼,正捏着走回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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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其罪六十 · 内讧(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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