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知白的地藏心决引来了天雷。
看他还愣在原地,李诫匆忙拉起藤知白躲避着四散的雷电,伸手掐了个壁障,往苍白的千道石阶上奔去。
藤知白满心恐惧,大脑一片空白,他竟不知这地藏心决有如此大的威力。
“师兄,现在该怎么办?”
李诫冷静道:“你使用地藏心决引来了天雷,必会导致鹿吴山山体摧毁,生灵遭殃,现如今只能找师父帮忙。”
藤知白在心里暗骂了自己一句,继续开口:“师兄,该怎么办......”
他心里明白,这可不算是一件简单的小事,如今只能倚靠李诫。
“还能有什么更糟糕的了,索性有师父在——”一道惊雷落在身侧,巨大的声响斩断了李诫清冷的话音。
向上看去,围绕着惊弦宗的袅袅云雾逐渐变得浓郁,上方似乎破了个大洞,风环雾绕,吞噬着万千灵气,将黎明不断往后拖拽。
天色反倒愈来愈暗,呼吸之间,竟然日月共存。
连萦搓了搓肩膀,蹲在草间,像是偷偷躲起来的小野兽。
她手里攥着一杆草茎做成的口哨,灵草大多生有灵气,一般法子可捉不住它。只能用这灵草的茎做成的口哨,发出声响才能吸引其出现。
连萦正全神贯注地看着眼前的草坡,忽然一道轰隆隆的雷声滚过,大地仿佛顷刻间裂开,开始剧烈地战栗。
她一个不注意被甩到一边,重重地砸在棵粗树上。
黑云重重地压下来,下一瞬豆大的雨点就这么落在身前。
连萦躲闪不及,抱着树干淋成了个落汤鸡。
她急急忙忙披上蓑衣,脚踩着泥水就往山下跑。耳边“轰”一声,转头之际,身后山坡上浑浊的黄水正如穷凶极恶的猛兽奔涌追逐而来。
连萦愣神,瞳孔被层层黄色波涛漫过。
雨势磅礴,整座鹿吴山一片狼藉。昔日藏匿起来的妖兽精灵通通显出了模样,惊吓不已,四处逃窜。
连萦避着雨势和上涨的洪水,躲到山腰一处破庙之中。
她拧着衣角上的水渍,伸手拨了拨眼前的碎发。
此刻她狼狈不堪,心跳剧烈,心有余悸。
怎么会突然下这么大的雨,还涨了水引发了山洪?山上尚且这样,芙蓉镇中不知如何,且连家的院落处在山脉环绕之处,地势低矮,若是发水,必先遭淹没。
现如今连庙宇中的水都已经漫过了她的脚踝,连萦慢慢往里走,反觉得格外安静。
里面传来叮咚叮咚的滴水声,似乎随着她的靠近,声音由低至高,好像无数的珍珠从高台倾泻,颗颗砸落在地,又如同陷入泥地里湮灭去。
外头巨大的波涛声被隔绝在外,水帘从高倾泻,如关上了庙宇的一座古门。
庙宇殿塔朴素,蓬蓄没人,似绝行踪。僧舍单独无人,双扉虚掩,早在重重竹林绿影中陈旧到七零八落。墙上爬着道道黑色虫痕,角落织就蛛网,经幡残破,颜色褪尽,倒映着惶惶暗影。
连萦神色缦缦,手中拿着的斗笠不断往下滴着水。她抬起头,香几上设着古铜香炉,里面插着一截早已燃断的残香。
大仙的牌位光秃秃地立在神龛里,帷幔只剩一只角,顶上悬着一块写有“有求必应”的牌匾。
连萦蹙眉,眯眸往前看了看,牌位上写着——大道青玄仙君。
往下看那座掉漆的塑像上有一张猫哭似的鬼画符的脸,线条凹陷处积满了泥灰,不知有几只眼睛,几个鼻子,嘴巴咧开画到了耳朵处,还顶了一对毛茸茸的耳朵。
她不由得掩面偷笑出了声,心道这不知是哪位大罗神仙?
恐使神仙生怒,连萦赶紧屈身跪在破旧的蒲团上,正掌心合十时,忽然一个干瘪的果子滚到膝前,而后裂开一条缝来,并从中渗出一点明亮的光华。
连萦看痴了,自己这三年在山上采草药,每每下雨都躲在这间破庙,还没有在乎过这里有什么特别之处,或者有什么奇珍异宝......
神仙下的蛋?不,是宝蛋。
她分外谨慎地朝前俯身,正要伸手一探,头顶高大塑像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一道灰尘扬下来,似是警示。
连萦吓了一跳,只抬起眼睛一瞬,便赶紧猛地在地上磕了几个头。
“仙君饶恕!”
那果子分裂开,里面徐徐滚出来一个淡蓝色的明珠,连萦余光看到那明珠熠熠生辉,其中似乎有海浪一般的波纹。
波纹流淌,错落有致。注目其中之人仿佛置身于海浪之上,被起伏的波涛左右摇曳,携带远航。
连萦几乎快吐出来,赶紧站起身,捡起珠子就往香几上爬,伸手抱稳了摇晃不止的塑像。
“这宝珠子是从仙君哪里跑出来的?”
她一面想,一面摸索道塑像弯弯的嘴唇上去,就要把那珠子给塞进去,却不料脚下一个不稳,整个人重重摔了下去。
珠子脱手,滚出了雨帘。
连萦慌了神,顾不上生痛的后脑勺,忙往外奔去。
方出了庙宇,翏翏的风浪声便冲击着耳膜,泥石顺着山体滑落,及腰粗的树被拦腰折断,一齐奔涌下来,所经之处,满是沟壑,一派疮痍。
天地之间大半个被淹没,带着频频的雷电,无端降落。
连萦一头栽进泥水里,眼看洪水就要漫过,她铆足劲往前一冲,手握住那枚宝珠便是趴在地上,视死如归地埋于野草与污泥之间。
意想之中的窒息感并未发生,她周身仿佛笼罩了一个淡淡的光晕,水层从头顶越过,竟然不曾触碰到她半分。
连萦呆愣在原地,差点忘了手里还攥着那枚宝珠,此刻它微微发热,燎着掌心。
身下被泥水浸泡倒伏的野草忽然慢慢生长起来,翠绿油亮,枝叶纤长,其中飞散出数个灵气四溢的亮点,围绕着连萦似乎伸出了双翼。
连萦伸出手,看着这些亮点在指缝间穿梭。
沉溺在茫然之中,她猛地意识道,或许自己手中之物不是凡物。
它保护着自己和身下这一方土地,屏障之外仍是惊涛骇浪,天地昏昏。
石破天惊,一道靛蓝色闪电亮过,直直劈向芙蓉镇镇守百年的临仙塔,将其霎时间击得粉碎。
洪水顺着山体灌下来,昔日人群熙攘的镇子,如今就像个注水的器皿。
连萦握着定风珠,淌走在及腰的水中,时不时能看见顺水漂过来的尸身。
有的认识,有的见过几面。
他们无声无息地闭着眼,像只翻着白肚皮死掉的鱼,漂浮在满是脏污水面上。
连萦浑身冰冷,加快了步子,却感觉双腿如同灌了铅一般沉重。
平日里那条回家的小径现如今已经被洪水冲刷成平地,院子前那扇小竹门顺水来到跟前,连萦抖了抖,想起这扇门还是自己跟阿爹阿娘一起做的。
阿爹砍竹子,阿娘编起来,自己则拿着竹片在一旁挥舞。那时候玉和花儿还在阿娘的肚子里。
连萦收回思绪,不由得加快了步子,整个人几欲倾倒,盼望着即将面临的不过是虚惊一场。
小屋被冲塌,门口供做饭的草棚倒伏在地,压弯之处紧贴着水面。
“阿爹,阿娘!”连萦拨开那些阻碍的水波,竭力呼喊着。
可是那些声音好像是被无边的水给吞没,愈加微小,即便她已经喊得满头是汗。
“姐姐!”
一道甜甜的呼唤传来。
连萦愣了一下,而后浮起笑容,堪堪回首去,目中充盈着的尽是浓黄的泥水。
是自己听岔了吗?还是,心急如焚,已经幻听了。
她紧紧攥着手,好久好久才回过神。
桌椅,烛灯,洗脸的花架子通通浮了出来,这里俨然成了洪水的地界,哪里还有人的踪影?
连萦急得直哭,屈膝在水中摸着,忽地触到一双软绵绵的小手,她面色一白,怔在了原地。
剩下的时间连萦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仿佛丢了魂一般,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找到那一具一具被柜子压住而深沉在水底的尸身,而后机械地将他们泡到发肿的脸露出来。
是她的家人,昨日还会说会笑,今日便沉沉默默如一片落叶。
四个人实在太多,她用水里掏出来的麻绳将他们的胳膊绑在一起,就像手拉着手,一齐淌在水里。
连萦的脚稳稳落在地上,而其他人的脚则漂浮在脏污的水面上。
天地静静的,一抹刺眼的光从头顶即将破开的阴霾间渗出来,霎时间被洪水摧残过的断壁残垣镀上金色的光晕,如梦似幻,要不是身子还没在水中,脚被碎瓦划破,还会真的以为这一切只是海市蜃楼。
连萦的手里攥着麻绳,麻绳磨破了手心也浑然不觉。她一双眼睛茫然地看着前方,只一个劲往前走,也不知道该去哪,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口,让她说不出话,连呼吸也是微小。
时不时有断肢顺着水漂来,带着腥臭直逼人无处可躲。
“下雨了,”连萦低头看着身下打着旋儿的涟漪,轻声喃喃着,“采不到灵草了,阿娘的药要断了......”
恍惚间她听见身后叮铃一声的轻唤,
“姐姐!”
连萦弯起嘴角,却感觉自己整张脸都下垂着,怎么都扬不起来,
“玉和花儿不用担心,姐姐还会有办法的,活着就能有办法。”
她想起连玉和连花在地上团成一团地看蚂蚁,自己则走过去将挡着蚂蚁搬家的路障挪开,“这样——就不会阻了他们的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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