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城市医院熙熙攘攘，临近过年的冬末天干冱寒，章婼拉高围巾排队等待取号，看向外头，雪花洋洋洒洒落下。
耳机里播放今日早间新闻，“福康养老院院长顾鸣于昨日在本院逝世，享年72岁，生前被阿尔茨海默症折磨，唯一继承人老来子顾烨，24岁接任顾氏旗下产业……”
章婼不禁感叹，人家24岁已经成为人上人，而27岁的自己呢，名牌大学计算机专业毕业，却并未在互联网智能时代闯出一片天地，居然老老实实干了陪诊师三年。
回首过往，因妈妈四年前患“阿尔茨海默症”，误打误撞进入这个新兴服务产业，虽然陪诊师主要是代跑医院取号挂号陪伴就诊的工作，但章婼始终认为这是一个能够提供情绪价值的工作。
双向的情绪价值，陪诊师给予难捱的就医陪伴与温暖；而客户的一句“谢谢”，一个友善感激的目光，甚至被期待被需要给予陪诊师成就感。
再说，陪诊师给予时间上最大程度的自由，她自觉这个工作不赖。
早八点钟，章婼摘下耳机取完号打完单子将材料装入档案袋，走到医院正大门等客户低头回复消息。
今日她的客户林奶奶，一位七十来岁的老人，子女在外地忙事业，偶然间查出骨关节滑膜炎，子女经陪诊中介介绍找到她。
算来，章婼与林奶奶已经见过四次面，不算陌生，林奶奶发语音说，【路上堵车，马上到。】
在门口百无聊赖等了几分钟后，林奶奶打的出租车停下，章婼一眼看见她颤巍巍下车，应该是骨关节越发严重，走得很吃力，没多想一路小跑过去搀扶说：“林奶奶，我背你。”
马路小道形形色色的人擦肩而过，也有好奇之人投来异样的眼光，章婼置若罔闻蹲下将她背起。
“哎，小婼，去拿轮椅推我吧，你这小身板背不动我的。”
“奶奶，可以的，别看我瘦弱，力大如牛，我妈比您重多了，我都能背得起来……”章婼自觉多话，旋即闭上嘴，双手拖住老人家大腿部慢慢起身，“奶奶，搂紧我，走啰。”
也许在外人看来，一个160个头90来斤瘦瘦弱弱小女子居然稳当地背起百来斤的老人，但于她而言，这并不是一件多难的事。
然而，曾经很难。
四年来，风雨无阻，她不知背起妈妈多少次，力量在一次次实践中练就。
在候诊区等了十来分钟，章婼搀扶老人进就诊室将号及医保卡递给医生说：“林英，73岁，上次骨关节滑膜炎，吃了两周药来复查。”
医生接过卡插上漫不经心抬头看了她一眼，“您是她的孙女？”
“不是，陪诊师。”
空气顿时凝滞，章婼明显从医生眼里看到透出的…猜忌。
那般**裸的打量，不是很舒服，但章婼依旧迎着目光对他微笑。
他的语气明显不悦，“后面不要挤出去等叫号，你去取下轮椅到一楼C区拍个MRI。”
后面的人群慢慢往外挪，出门拿轮椅之际章婼清楚听到他对老人说：“老人家，多提防陪诊师，最近无良中介推荐的陪诊师蛮多是骗子。”
章婼一向好脾气，医生担心老人被骗也无可厚非，可心里有股犟气搅得她心神不宁，于是耐着性子在结束问诊后，她故意又故作不经意将自己陪诊师培训合格证、身份证、联系方式等信息复印一份递给医生笑道：“医生，行业规矩，为了客户安全，陪诊师的信息都会复印一份给就诊医生备案，您收好，欢迎监督！”
章婼收回卡抱起林奶奶坐到轮椅上推出门时，她回头望一眼医生，憋着笑向他礼貌点点头，心里的那股气也随之消散。
一顿折腾已经中午，好在一切很顺利，林奶奶本想请她吃饭，章婼以还有工作为由婉拒。
打好车后，章婼对车内老人再次嘱咐：“奶奶，您这情况医生建议做个小手术，您回去跟家里人商量商量，这一周药怎么吃我都备注好了，我每天也会打电话提醒您，您到时候记得接电话，家先吃饭好好休息，到家电话给我报平安，路上注意安全！”
章婼正要关上车门，蓦然，一双枯槁却温暖的手紧紧握住她的手，“嗯？”
章婼莞尔，老人眼眸低垂终是放手慈爱一笑：“谢谢！下次再见！”
车子扬尘而去，章婼望着离去的车总觉得刚才林奶奶有话要说，但那抹猜测随着寒风渐渐淡去，肚子发出咕噜声音，看眼时间已经下午一点多。
医院正大门随处可见的共享单车，正好雪停，章婼习惯性扫了一辆，心想老城区距离医院不远，回家下面吃吧。
塞上耳机迎着寒风听广播，“欢迎收听科技频道，近来AI智能时代开启，RT科技有限公司青年有为工程师顾烨发布最新家政机器人……”
“顾烨？”章婼纳罕，这个名字这么大众化？依稀记得福康养老院院长之子也叫这个名字。
这位含金汤匙出生的少爷因老父亲去世不落一滴泪加之顾氏集团继承人身份上了娱乐头条，她对他印象深刻。
老城区小区虽然陈旧，但地理位置不错，距离市中心各大医院不远，交通也便利，A片区域老小区几栋平楼栉比鳞次，昏暗楼梯口声控灯发出微弱的光亮，虽然夜幕未降临，但天灰蒙蒙加上雪刚停，压抑得很。
这套八十平方的房子是妈妈国企单位早年分房得来的，章婼急匆匆上楼来不及换下沾染外头寒气的外套，面对昏暗的卧室，略微疲惫轻唤一声“妈”。
“睡了。”章源放下手机面无表情替章婼脱去外套。
她一回头，对上弟弟毫无暗涌的目光，心中一恸，这个本该青春的少年郎已经比自己高半个头，可此刻眼里却无光了。
“妈妈，今天还好吧？你吃饭了吗？”章婼挪开眼系上围裙进厨房准备煮点面。
“吃了，她也挺好的，就是你不大好。”
“啊？”
章婼不明所以接过章源递过来的手机，一段发在抖音的视频迅速在网上发酵，主角正是自己。
发布者是一名“正能量”大V拍客，百万粉丝号召力，而她匆匆一瞥看见片段是今早背无法行走林奶奶就诊的视频，只有五分钟左右，许是她清癯身板背起一百来斤老人引人注目，这段应该没有恶意的视频顿时被推上网络浪潮，红得莫名其妙。
“姐！”
“怎么…”章婼从思绪中抬头。
姐弟俩四目相对，章婼对他扯扯嘴角转身继续忙活，须臾听见弟弟说：“姐，没发生什么事吗？这个视频要不要处理？”
章婼手中动作一滞，但很快恢复如初炒好菜说：“没事，你姐也不是名人，网络上的东西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要管，要不要再吃点？我多煮些面。”
然而，章源摇摇头回屋。
吃完面收拾完一切在卧室守着患有“阿尔茨海默症”的妈妈，章婼打电话提醒林奶奶吃药刚放下电话，章源又突然冒出来。
“吓我一跳，有事？”
章源站在主卧室门口看她，欲言又止，无言相对间，妈妈顿时醒来像个小孩子大哭大闹，章婼立即轻拍哄她，“乖，妈妈乖，我温杯牛奶给您喝，好不好呀？”
章婼摸摸她的头去厨房温牛奶，经过章源身边问道：“怎么了？从刚才就觉得你不对劲，有事对姐说？”
章源低头轻唤一声“姐”，声音闷沉，似刚睡醒也似哽咽声。
“嗯？”
“送妈妈去养老院，好不好？”
章婼一顿差点握不住手中的杯子，她想起今天听到的广播新闻，锦城最奢华福康养老院院长在本院逝世，享年72岁，也是患“阿尔茨海默症”。
孤零零的，连死都无法归家，妈妈林淑女士骄傲一辈子，作为子女没有权利剥夺她的体面，无论在家里多么不堪，章婼始终觉得，只要在外林淑体体面面就好。
她很想问弟弟为何，也很想开口大骂，待看见他悄无声息的眼泪，她伸手欲要擦掉他的泪最后却无奈拥住他，语气柔下来说：“小源，这句话我希望是最后一次听到。”
章源没应答抹泪回屋，章婼怔然几秒钟也回屋照顾妈妈。
当夜，章婼失眠了，她蹑手蹑脚走进章源的卧室，漆黑的房间看不到任何事物，但章婼熟悉这里的一切，包括床上熟睡18岁的少年郎。
父母离婚十年，妈妈含辛茹苦养大自己与弟弟，她没办法抛弃生病的妈妈，更何况，生病这种事，怨不得人，怨不得天。
当然，弟弟有这种想法，也怨不得他，人，终究是自私的，亲情不应该成为道德绑架。但，亲情变得凉薄，她是有责任的。
章婼轻轻关上门回屋上床睡觉，想着找个时间好好跟他聊聊，不知觉睡得浑浑噩噩却也难得一夜安宁。
翌日雪霁云散。
章婼出门之际对章源说：“小源，姐下班后带你跟妈妈吃好吃去。”
见章源眼里稍纵即逝的光亮，章婼微笑下楼看着手机推送预约信息，今日客户顾烨。
章婼满腹疑问点开客户信息，【RT科技工程师，顾烨，于地址锦城市兴泰街123号A区3号楼二单元九点钟等候面谈。】
这个地址分外熟悉，章婼默念一遍，这不就是她家地址！！！
待章婼环顾四周，楼下街道两旁陆陆续续开店，不远处有一个陌生男的在吃包子，会不会是他？
章婼打着电话目不转睛望向他，男人居然接起电话，声音磁厚与他的模样格格不入。
“您好？”
“顾先生？您好！我是今天您的陪诊师，您现在…在哪呢？”
男人似一眼看见章婼，如沐春风般笑容向她招手，章婼放下手机小跑过去。
她愣怔打量这个陌生男…人，或许准确来说，温润如玉少年郎，个子高挑，内里穿着运动服，外头穿黑色长款羽绒服，细白嫩肉的，一看就是没有吃过生活的苦。
玳瑁金丝边眼镜下的一双眼澄澈明亮，眼睑下的泪痣分外性感，越望进去仿佛会勾人。
如果不是那迷人的泪痣，他真长得些许稚嫩，不过对上他的声音，应该年纪不会太小。
他咽下最后一口包子示意章婼帮他打开保温杯，章婼狐疑照做，等他喝完水又微笑伸出手，“正式自我介绍，顾烨，RT科技公司工程师，你的客户。”
章婼回握心想，这个人应该跟福康养老院院长之子没有关系吧？这么阳光明媚温柔的男孩应该不是亲情凉薄之人。
太多想问的，章婼又不知该从何问起，相握的双手传来他的体温，章婼旋即放开手，听见他说：“方便去你家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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