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姑娘。
严梦舟没过多理会,一腿屈着,一腿支起,手肘搭在膝上重新将竹叶凑到了唇边。
将吹奏起时,瞧见竹梢掩映下的小窗悄悄开了条缝隙,那条飘在风中的绢带开始往回收。
大概是怕人发现,收得很慢,一寸一寸的。
严梦舟放下竹叶,一翻腕,掌中多了块圆润玉石,就要对着小窗弹出,突然停住。
那里面是个姑娘,年岁很小。
算了,不过是被人偷看几眼。
他将玉石收起,手指一松,竹叶随风飘走,然后单手撑着车顶,身形一矮,隐入车厢。
车厢中有一胡子花白的老者,被突然窜进来的少年惊吓到,无奈地摇头,“小叠池尽是老弱妇孺,殿下这性子需收敛一二,以免吓到人。”
“难怪大人会带我来此。”老弱妇孺,从道义上就对他进行了约束,让他无法如往常那般肆意妄为。严梦舟似笑非笑,“想来这几人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
“非也。”老者道。
老者姓袁,名正庭,十九岁高中状元,多年来在大江南北任过无数官职,后回京委任,官至右相。清廉公正,纠过皇帝的错处,教出许多学子,也处置过无数贪官污吏,一心向民,在百姓心中有很大的声望。
半年前辞官,归根状元镇上。
月前,宫中传来圣旨,送来一人给他管教,便是眼前这位少年,与太子一母同胞的四皇子。
这位皇子幼年曾流落民间,前不久方才找回,回宫不足三个月,就搅得宫中不得安宁。帝后念着他流落在外受了苦,对他多有袒护。
直到前不久的秋猎上,他竟明目张胆射杀了两个官宦子弟,又将六皇子在马后拖行至深山活埋。若非太子及时察觉异样,六皇子就要活活憋死在地下了。
后来虽证实是六皇子指使那俩官宦子弟为难严梦舟在前,但四皇子毫无皇家仪德、出手狠辣的事情,已经流传开。
皇帝狠心教训这个儿子,然而严梦舟桀骜不驯,认定自己没错,被侍卫强押着跪下时,那双清冽的眼眸狠戾如狼,看得皇帝心头发凉。
皇后为这个早年丢失过的儿子忧思成疾,皇帝又不能真的下死手去教训,便将人交给了辞官的袁正庭。
袁正庭已年过耳顺之年,斥责过帝王,斩杀过昏官,树敌无数尚能全身而退,自有一番能耐。只与严梦舟处了数日,就看出了他的本性。
不坏,对老人家还算敬重,只是人惹他一分,他必回以十分。
袁正庭有心教导,奈何他桃李天下,唯独自家子孙没一个成器的,大到宅院分配,小到一餐一饮,每日都在争吵,府中满地鸡毛,他根本无暇分心。
前日他训斥三个年近四十的儿子时,忽闻讥笑声,一抬头,见头顶槐树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少年,摆明是在看他家的笑话。
家丑被外人看去,袁家四个加起来快两百岁的人,全部涨红了脸。
后来,袁正庭将这位四皇子十四年来的人生从头到尾捋了一遍,天亮后带着严梦舟来到了小叠池。
小叠池的人不好相与吗?不,准确来说,除了脾性暴烈的十三,其余都是温和的性子。
但严梦舟不信。
敬重归敬重,他知道自己在别人眼中顽劣不驯,也知道袁正庭的任务是在他脖颈套上缰绳,好将他这匹野马驯服。
谁会愿意套上枷锁呢。
往前行驶不久,马车停住,车夫道:“袁先生,到了。”
夕阳已沉下,四周更显晦暗。
严梦舟率先跳下来,转身搀扶花甲之年的贤臣。
袁正庭欣慰地伸手,落地后,先他们一步抵达的护院道:“老爷,院门锁着。”
“是锁着的,钥匙在菁娘那。先生稍待,我这就去取。”车夫恭敬说着,等袁正庭点了头,转身快步进了竹林。
竹林中铺着一条弯曲的碎石小径,越往里,光线越暗,但是车夫轻车熟路,丝毫不为眼前的昏暗阻挠。没几步,眼前出现光亮,是菁娘一手提着灯笼,一手牵着施绵向他走来。
“贵叔。”施绵清脆喊道,“我在上面瞧见了,是先生来了。”
贵叔赶快迎上去,说道:“是,我回来的路上碰见袁先生,就与他们一道了,因此误了时辰。”他接过灯笼,侧身照着路,继续说,“袁先生要在师父那住上两日,小姐你正好可以向他请教学业上的困惑……”
过了竹林,施绵跟着菁娘到了袁正庭面前,大大方方地行礼请安。
袁正庭含笑受了她的礼,问:“近日可还安好?”
施绵回:“安好的,每日都有按时吃药。”
“上回让人给你送的书可都读了?”
“读了,字也临摹完了。不认识的去问了师父,都弄清楚了。”施绵认真回答,“对了,先生上回送来的书里夹了几张潦草的手稿,我觉得那个字更好看,像被北风卷起的漫天飞雪。”
两人说话间,院门已被打开,宅院门口的灯笼被护院点亮。
秋日最后一丝余晖与烛光交映着,照亮在这一老一小身上。
袁正庭捋着长须回忆了下,未记起什么手稿,低眼看见摇曳的烛光在九岁小姑娘红润的面庞上跳跃,不由得想起三年前初见时她那奄奄一息的模样。
竟已过去三载。
袁正庭微叹,余光向身侧扫了一眼,瞥见满面无聊的严梦舟,若无其事地收回后,他指尖在施绵额头点着,笑道:“人小小的,心思倒是野。”
施绵不明白这个“野”是指什么,能听懂的只有其中带着慈爱,她手指缠着垂到身前的绢带,赧然笑起。
天晚了,袁正庭这一行人多是强壮男子,怕菁娘与施绵不便,在门前说上几句话,便催她们返回竹楼。
施绵向他行礼道别。
贵叔挑着灯,菁娘护在施绵右侧,她一转身,正好斜斜迎上吹来的晚风,发髻上系着的朱红绢带随风飘起,落到了一侧抱臂而立的严梦舟手背上。
施绵早早就注意到他了,小叠池很少来外人,尤其是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少年人。
长得俊俏,个子高,还会吹竹叶。施绵很好奇,只是袁正庭不开口介绍,她也就没有问。
飘过去的发带给了她光明正大看过去的理由,然而方一偏头,就见少年头也不抬,掸灰尘似的动了下手指,绢带便从他手背滑落,被风托着飘在空中。
这举止带着点嫌弃,不太友好。
施绵眨了下眼,已抬起的眸子自然而然地向后,似不舍般转身,对袁正庭道:“先生,明日我再过来看您。”
袁正庭和蔼道:“好,快回去吧。”
绢带引起的意外被化解,施绵乖顺地转回去,这次一个眼神也没再朝严梦舟看。
.
翌日,菁娘敲门进来,看见窗子开了条小缝,施绵正踩着板凳趴在那里偷偷往外看。
“当心闪了风。”山里的清晨格外的凉,泉水冰得像刀刃一样。
施绵合紧窗子,扶着墙面从矮矮的板凳上下来,跟着菁娘洗漱后,坐到梳妆台前问:“和先生一起来的那个哥哥是谁啊?”
“阿贵说是官宦家的公子,说是姓严,闯了祸被撵给先生管教的。”菁娘正在给施绵梳发,她一头浓密的乌发是少见的蓬松卷曲,打理起来比较麻烦,每日都要耗费菁娘很大的精力才能梳成发髻。
“他闯了什么祸?”施绵好奇,脑袋才动了一下,被菁娘从后面扶住,又给她转了回来。
菁娘道:“别动。”又说,“阿贵也不清楚。”
施绵两手撑在梳妆凳上,双脚前后晃了晃,道:“方才我瞧见他和护院比划拳脚,真厉害呀。”
菁娘脸一板,嘱咐道:“那更得离他远一点了。我跟你说,十四五岁的男孩子最难管教,稍有不慎就会走上歪路。你瞧瞧十三,是不是人嫌狗憎?上回你贵叔和他一起去镇子上,猪肉铺的狗看见他都藏起来……”
施绵嘴角一弯,悄悄笑起。
真有趣。
她也想去镇子上采买,顺路看看那只可怜的小狗。可惜菁娘说那儿太血腥,不适合她去。
菁娘幼年贫苦,不曾好好装扮过自己,现在每日都逮着施绵打扮。想让施绵在袁正庭面前看着更活泼些,特意给施绵梳了灵巧的双耳髻。
簪上金花首饰,再换上橘粉与水红相间的蜀绣襦裙,就成了一个活泼精致的高门小小姐。
下了竹楼,贵叔正撑着个小船在小叠池里打捞死鱼,菁娘把施绵安置在檐下小桌边,端了温水、膳食和一盅药过来,道:“小姐先用膳,我去帮阿贵把那些鱼处置了。得埋远一点,省得腐尸引来虫蚁乌鸦。”
怕败了施绵的胃口,菁娘与贵叔特意离得很远,在小叠池的另一边打捞。施绵眯起眼,也看不见一条鱼儿。
简单吃了几口早膳就停下,施绵看看提着木桶没入林中的菁娘二人,再偏头看竹林,然后把面前动了几下的早膳端回小厨,只留下一个药盅。
药还烫着,她打开盅盖,捏着勺子舀了一勺,轻轻吹着,未进口,听见一声口哨。
施绵抬头,看见竹林中走出一人,身着月白色衣袍,背上负着一张长弓,掌中持着一截细竹,踏出竹林的瞬间起了风,他零碎的额发被风吹起,露出光洁的额头。
正是昨日嫌弃施绵发带的少年。
“小鬼,你家大人呢?”
施绵把药盅盖好,坐端正了,绷着小脸道:“我不叫小鬼。”
“我管你叫什么。”严梦舟不耐与小丫头片子说话,朝竹楼里抬了抬下巴,“袁先生让我问问还缺什么药材,快喊你家大人出来。”
施绵瞅他一眼,道:“不用你问,待会儿我自己去与先生说。”
说罢挪动着转了个方向,背对着严梦舟。
过来问话非严梦舟本意,实在是山脚下仅有的几个人,不是老弱就是家仆,着实无趣。他想入山打猎消磨时间,袁正庭知晓了,让他顺路采摘些草药,才有他过来问话这一遭。
没想到竹楼里就剩下个小丫头,话也说不清。
严梦舟最厌烦与小孩子打交道,其次是姑娘,而打最初,他就对小叠池的人抱有恶意——施绵把这几样全占了。
他转了下手中竹节,敷衍地俯身作揖,“敢问姑娘尊姓大名?”
背对着他的施绵嘴角一弯,双脚挪动着转回来,歪着头道:“我叫小九。”
“小九……”
“因为我今年九岁。”施绵脆生生抢声。
严梦舟对她姓甚名谁、是何岁数没有丁点儿好奇,听到这里,觉得这姑娘不是脑子不好使,就是在拿他寻开心,随口问:“那你去年叫小八?”
施绵双眼笑成月牙,重重点着脑袋以示肯定。
严梦舟挑动眉梢,“这么说,等你七十八岁,就该叫小七十八了?”
“对呀。”施绵圆脸红润。
假使她真的能活到七十八岁,她是不介意叫这个名字的。
皇姓是叶,男主的严姓后文有解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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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小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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