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眼,目光掠过小小的庭院,望向高墙外那片被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眼神逐渐沉淀下来,变得清明而坚韧。
“既然以茶入宫,便当以茶立身。往后如何,端看我们自己了。”
与此同时,东西六宫的各处,新的主人正在入住。长春宫、钟粹宫忙碌而喜庆,延禧宫后殿则冷清许多。后宫新的格局,伴随着这道谕旨,已然悄然成型。
看似平静的湖水之下,无数的暗流,正自各个角落,开始悄然涌动、交汇。
……
茗香阁的第一个清晨,是在一片近乎奢侈的宁静中到来的。
没有各宫主子起身时宫女太监穿梭往来的细碎脚步声,没有远处隐隐传来的请安问好声,甚至没有风吹过琉璃瓦的尖锐呼啸。
只有窗外几只不知名的鸟儿,在枝叶间跳跃,发出清脆婉转的鸣叫,更衬得这小院幽深静谧。推开菱花格窗,带着植物清甜和湿润泥土气息的空气涌入,瞬间涤荡了胸中最后一丝宫闱特有的沉闷。
云栽一边为慕茗竺梳理着长发,一边望着窗外空寂的庭院,忍不住压低声音道:“小姐,这儿……也太静了些,静得让人心里头发慌,好像整个皇宫就只剩咱们这儿了似的。”
慕茗竺的目光却落在庭院角落那几株野茶树上,晨露在翠绿的叶片上滚动,折射着初升朝阳细碎的金光。
她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唇角微扬,声音里带着一丝难得的松弛:“这样很好。我心本求静,此地正合我意。”
梳洗罢,她带着云栽,将茗香阁里里外外细细走了一遍。宫室确实不大,正殿三间,中间待客,东侧为寝殿,西侧被她定为书房。
书房窗明几净,书架空空,正待填充,但光线极好,窗外正对着那几株野茶树和一角蓝天。慕茗竺几乎立刻便决定,这里将是她在宫中最重要的据点——看书、研茶、安放身心之所。
她步出正殿,来到庭院。青石板缝隙间冒出茸茸青苔,那方小小的空地土壤虽不算肥沃,但看起来疏松,且日照充足,从清晨到午后,应能有足够的光照。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清晰起来——她要亲手打理这片空地,移栽或培育更多茶树,甚至尝试种植一些可用于入茶的花草。
这不仅是消遣,更是将江南故园的魂,将自身立命的根,深深扎进这片暂时属于她的土地。
巳时初,茗香阁原有的宫人前来正式拜见新主子。人数不多,两个负责洒扫的小太监,两个做粗使活计的小宫女,俱是垂手低头,态度恭敬中带着惯有的谨慎与一丝疏离的观望。
最后上前行礼的,是掌事宫女素心。她约莫二十出头年纪,穿着一身浆洗得干干净净的藕荷色宫装,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只簪一支素银扁方。容貌清秀,不算绝色,但眉眼间透着一股沉静之气。
她步履平稳,上前福身行礼,声音不高不低,清晰悦耳:“奴婢素心,参见才人。奴婢是茗香阁的掌事宫女,往后才人宫中一应事务,皆由奴婢负责打理回禀。”
她随后便条理分明地向慕茗竺禀报了茗香阁现有的人员配置、每日份例领取的时辰与渠道、以及一些需要注意的宫规细节,言语简练,条理清晰,不见丝毫谄媚,也无半分怠慢。
慕茗竺静静听着,目光落在素心沉稳的眉眼和规矩交叠在身前的双手上。她阅人不多,但直觉此女眼神清正,行事稳妥,心中便先有了三分好感。
待素心回禀完毕,慕茗竺才温和开口,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宫人耳中:“都起来吧。往后茗香阁诸事,还需各位尽心。我性子不喜喧闹,只要差事办得好,守规矩,旁的无须过多拘束,各自安分便好。”
众人齐声应“是”。
人散去后,慕茗竺便不再耽搁,开始动手经营这片小天地。
她亲自用软布擦拭书房空置的书架,然后将从家中带来的茶具、那些视若珍宝的茶叶罐,以及太后赏赐的那几本旧书,一一小心归置。
她吩咐云栽带着两个小太监,将庭院那方空地仔细清理出来,拔除杂草,松动土壤。
她甚至寻来纸笔,根据茗香阁的方位和空间布局,画了张简单的草图。
哪里可以放置一套露天茶席,便于赏景品茗;哪里可以辟出一小块地方晾晒茶叶;空地的哪一部分适合种植耐寒的茶树,哪一角又可以点缀些兰草、薄荷之类兼具观赏与茶用的植物……她专注地规划着,仿佛不是在布置一个冷清的宫室,而是在精心构筑一个属于她的、微缩的江南故梦。
这种主动的“创造”,让她身上焕发出一种沉静而坚韧的光彩。
一整日,茗香阁果真门庭冷落,无一位妃嫔来访,也无皇帝召见的旨意。这份被遗忘般的宁静,正是慕茗竺所求。
她得以在书房安静翻阅茶经,或是用自己带来的器具,悠闲地点一盏茶,享受着入宫后难得的、无人打扰的时光。坐在庭院中,看云卷云舒,仿佛真的暂时脱离了后宫那片无形的战场。
然而,僻静亦有其代价。
午后,内务府负责送份例的小太监来了,将一应米面菜蔬、炭火灯油等物交割。东西种类、数量皆是按才人位份的定制,并无克扣,但那米粒的成色、蔬菜的新鲜程度,细细比较,似乎总比想象中略逊一筹。
那小太监脸上挂着程式化的笑,态度算不上殷勤,交割完毕便匆匆离去,仿佛多待一刻都嫌耽误工夫。
云栽清点着东西,小嘴撅了起来,有些气不过:“小姐,您看这菜叶子,都有些蔫了!还有这炭,怕是烟大了些!他们定是看咱们这儿偏僻,好敷衍!”
慕茗竺拍了拍她的手背,用眼神制止了她后续的话语,轻轻摇头:“份例无缺便是。初来乍到,不必在这些小事上计较。”
她心中明镜似的,这便是宫中势利的现实,地处偏僻,位份不高,又无即时圣宠,自然在资源的“品质”上落了下乘。
夜色笼罩下的茗香阁,更是万籁俱寂,只听得见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以及更漏悠远的滴答。
素心细心检查了各处门户,又为慕茗竺铺好了床褥,动作麻利且周到,将被角都掖得妥帖。
慕茗竺坐在灯下,翻阅着太后所赐的旧书中一本关于各地水质的笔记,心中渐渐安定下来。
她抬眼,对正在剪灯花的云栽和侍立在旁的素心说道:“地方虽偏,胜在自在。少了些迎来送往的烦扰,我们正可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韬光养晦,静心做些喜欢的事。这未必不是当下的福气。”
云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素心闻言,却抬起眼帘,飞快地看了慕茗竺一眼,那目光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认同,以及一丝下定决心的坚定。
她似乎在这位沉静如水、不怨不尤的新主子身上,看到了一种与其他争奇斗艳或惶惶不安的妃嫔截然不同的东西。
烛火被吹熄,寝殿内陷入黑暗。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上的薄纱,在室内地面洒下一片朦胧的清辉。
慕茗竺躺在尚有些陌生的床榻上,鼻尖萦绕着宫中特有的、混合了檀香和尘木的气息,心中却比前几日漂泊不定时,踏实了许多。
她知道,这份偷得的宁静如同琉璃般脆弱,不知何时便会被外界的风波击碎。但至少,在这九重宫阙的深处,她有了一个可以喘息、可以积蓄力量的起点。
茗香阁的僻静,是她初期最好的保护色,也是她精心构筑的、属于她自己的小小巢穴。
夜更深了,万籁俱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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